但端木恺的俐落身影,早翻出春雨楼的高墙,不晓得又飘向何方了。
“雪姑娘,我怕是没救了,你快走,别理会我,我自己知道——”“您知道个什么?”扶持着他走的姑娘反驳道:“光知道护着我,结果……”哽咽的喉头已难以成声。
“好了,”年约六十的老者说:“只要你晓得我一心护主,也就不枉我今日拾身相救了,只可惜……可惜了你这张俏脸。”
“房伯,”她叫回自到南方来以后,便一直衍用的称呼。“螫在我脸上的雀蜂顶多只有一、两只,但螫在您身上,可是百只不止,听说华佗此刻正在南方,我们这就找他——”“霜儿,”房宽与她相处五个多月了,自然知道她善良的个性,遂不顾全身已近麻痹的剧痛,只念着她往后的安全。“华佗向来居无定所,想当初孙策身中毒箭,便是因得不到华佗的救治,兼之少年气盛,无法遵华佗弟子之嘱,静心养伤,才会在七年前以仅仅二十六岁之龄,英年早逝,我们这回又能上哪里找他去?”“但是……但是……”“你别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来,扶我到墙角去歇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少女原本还待辩驳两句,但他坚持的目光却示意她勿再反对,不得已,少女只得扶着他,来到一片矮墙下。
暮色四拢,很快的,夜幕即降,届时气温必然会更低,令她愈发焦灼起来。
“我死后——”
“房伯。”她不忍卒听的骇叫道。
“傻孩子,接下此次任务,我本来就没心存活着回北方去的意念,你也晓得我在你夏侯叔父管辖的郡内担任都尉,一做便是七年,也无啥作为,这次他肯把你这位侄女儿的安全托付给我,对我而言,已是莫大的隆恩,只要能保住你,一切便都值得,不过,”他的呼吸渐渐转弱,连说话都变得吃力起来。“不过最后,我却有一事相求。”
“什么?什么事,房伯,您尽避说,飞霜一定竭力为您办到。”她握紧了他的手,信誓旦旦的许诺。
“霜儿,你也晓得我一生无儿无女,只有一位老妻,她又已先我一步,走了一年有余了,我现今除了死后能再与她相伴之外,已别无所求,因此,我要求你——”雪飞霜没有让他再往下讲,立刻握住他的手说:“我保证我一定带您回去,一定。”
“你我是在去年初,你自东北元菟郡来到许县时认识的吧?两年下来,你是愈发明亮了,偏偏做的是如此冒险的工作,霜儿,”房宽眼中已出现回光返照时特有的专注神情。“听我一言。”
“房伯请说,霜儿听着呢。”雪飞霜眼中已蒙上一层泪雾,五个多月来相互扶持,彼此照顅的情景犹历历在目,不料他却……。
“往者已矣,人应当要活在当下,要想着未来,镇潭将军如今幸福安乐,你又何尝没有许多机会?我知道你与他曾是青梅竹马,但幼时的感情哪当得了真?你总会长大,总会明白老朽今日的一席话,所以,”他拚命提住一口气道:“回去吧,看是要回你阳泉县老家,或回许县去都可以,总之我一走后,便不许你孤身一人再继续留在江东,听见没有?”“听见了,房伯,我听见了。”
房宽闻言,已来不及深究“听见”是否同等于“照办”,在呼出最后一口长气后,便溘然长逝于雪飞霜的臂膀。
“房伯?房伯。”她的泪水开始争先恐后的流下已然肿胀起来的面颊,更添刺痛,但此刻雪飞霜觉得受创最深的,却是她难舍这位五个多月来,与她相依为命、情同父女的长者之逝的心,雀蜂螫伤反倒已经无关紧要了。
究竟是谁如此狠毒?放蜂进屋里去螫刺他们,而且数量之多,分明就是想置他们于死地,若非房宽立刻将她护在身下,如今她肯定也已惨遭螫死的厄运,幕后的那只黑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为了什么?无论那个人是谁,雪飞霜蓦然握起拳头来对已了无生息的房宽,也对自己发誓道:这个仇,我非报回来不可。
才推开吴宅西厢客房的门,周瑜便倒抽一口冷气。“寒衣。”
端木恺将袍服敞开一半,正端坐在席上,用右手包扎着左手臂上的伤,闻声也只斜睨了他一眼,便再自顾自的里绑布巾,直至完成。
“不是说好今夜要在前临听曲儿的吗?”“所以我才赶着料理伤口,就怕扫了周郎的兴呀。”
“瞧你老是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周瑜一边朝他大步走来,一边忍不住问道:“又为了女人跟别人决斗了?”“不,”端木恺穿回衣服,随口就否认。“只是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需要到受伤的程度?”周瑜见他无碍,便忍不住调侃。
“少揶揄我了,公瑾,只是人家既然都上门来挑战了,我总不能在借住吴侯母亲娘家旧居期间,缩头缩尾,甚至卑躬屈膝吧;赖丛的武艺不怎么样,不过作他帮手的那人身手却不差,这次‘训练’打起来还算过瘾。”
“二打一,那赖丛也太不上道了。”
“这算得了什么,前年底我还曾以一敌六,不照样稳居上风。”
“这种事,”周瑜摇摇头道:“也只有你会觉得好玩而已,结果呢?你又无意娶那位女太守,真不晓得你当时那么拚命,究竟是所为何来?”“就你刚刚说的呀,好玩,能够让我觉得好玩,已经很了不起了,以一敌六,算得了什么?”“但若再这样任性的玩下去,”周瑜突然扣住他的肩膀,难得激动的说:“总有一天会玩出毛病来的呀,你有几条命,禁得起你老是这样玩?你就不怕有一天会把命给玩掉。”
看着周瑜那出了名的漂亮眼睛、俊秀鼻梁和厚薄适中的双唇,端木恺将嘴往下一撇笑问:“死很可怕吗?”“我原以为你不会逞那种不怕死的匹夫之勇。”
“公瑾,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很勇敢,我说的是哪种真正的勇敢来着?”端木恺突如其来的反问道。
这一下可真的问倒周瑜了,但身为端木恺情同手足的好友,他却不能不一吐为快。“寒衣,自伯符继承父志,请得袁术的批准,得以回会稽募兵,并与我在历阳会合,终于一路回返江东,占曲阿、夺丹阳、据吴郡、攻会稽,降服了太守王郎,消减了地方豪强严白虎的武装,让我们意外结识你以来,”他蓦然收回手,握起拳头来说:“我所见到的端木恺,便一直是个行事冷静,从来不曾刚愎自用的男人,愈激烈的战役,你打起来愈自在从容,向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端木恺笑了一笑,伸手包拢住他的拳头说:“我只重视你与伯符的友爱,别人的失不失望,于我何干?”“寒衣。”
“别激动嘛,公瑾,我只说自己从来就不怕死,可没有说我想死啊。”见周瑜神色稍缓,端木恺才接下去说:“如果碰上的是像上一回在元菟那种或志在必得、或别具用心的对手,我认输就也罢了,但是面对如赖丛这种庸才,我可不想丢脸,再怎么说,总也得顾虑我身为周郎你帐下一员的自尊吧。”
周瑜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叹了口气道:“今日你好像喝多了,午后一抵吴府,你便跑得不见人影,敢情是买醉去了,为什么?”“没听说过近乡情怯?”“我只晓得乡情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