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革命的立场而言,认定清廷将官均是腐败无能、无可救药之徒的话,那么反过来说,在忠于朝廷的人的心目中,革命诸士又何尝不是天真激进、惟恐天下不乱的造反之徒?
爱上载皓、了解载皓之后,邑尘觉得自己的心胸突然比从前还要来得更加开阔,也更加宽容。
这也正是她最大的收获吧,如载皓所给予她的爱一样,都是他人所无法夺去的“得”。
那有没有“失”呢?邑尘抚上自己的胸膛苦笑着想:完全输给了载皓的那颗心,又算不算是最大的“失”呢?
正因为两方都有她所怜惜的人,而载皓毕竟与她分马于两个世界,所以她才会选择离开,打算帮如意找到信祥之后,就一起回杭州去,让在京城所发生的种种,只烙印在她的心中,成为永世不减的记忆。
想不到造化弄人,在帮如意找了两天仍无所获后,信祥的噩耗竟于昨夜传来。
他谋刺正在宴客中的新军统领未果,反被侍卫所杀,连尸体都惨遭丢弃,革命党人正在积极打探丢弃处,希望无论如何,至少要把他的尸体给找回来安葬。
“我知道那位新军统领是谁。”如意打从听到消息之后,既没嚎啕大哭,也没掉一滴眼泪,反倒冷寂得教人担心受怕。“我一定要为信祥报仇。”
“如意1”既捧不住参汤,邑尘便索性把碗放下,企图唤醒她。“信祥的死,难道还教不懂你什么吗?失去了他,我跟你一样难过伤心,也跟大家一样痛惜,可是--”
“不;”如意狂叫着说:“不;你不懂,除非亲身经历,否则这世界上向来就无感同身受这回事,所以找的痛楚悲哀,你根本完全不懂,没有一个人懂的。”
“如意,我知道有些话你不受听,现在也听不进去,但身为你多年的挚友,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你再重蹈覆辙,你醒一醒好吗?革命大业若想有成,一定得靠群策群力才行,我们已经失去了信祥,不能再失去你了。”
“你在怕什么?”如意的眼光突然冷冷的扫过来。“你真的为我操心吗?或者是为了与你共处了四个月的载皓?”
邑尘闻言恍遭雷击,霎时竟吐不出一个声音来。
昨夜大伙儿在震惊悲恸之中,仍不得不善用难得碰头的机会,强打起精神来交换这阵子的情报所得,于是便有人在邑尘还来不及示意之前问:“贺邑尘,载皓府中可有什么新的消息?你一口气潜伏了近四个月,又一直紧跟在载皓那清廷爪牙的身边,多多少少应该会有所斩获吧?”
“宋衡,”徐百香立刻怨怪他道:“郑信佯的事已够大伙儿难过的了,韦如意此刻的心情就更不必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问贺邑尘那些事做什么?她已经月兑身了。”
“月兑身不潜伏了?”那个宋衡偏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载皓这位清廷红人,头号统领身上的军机要秘可不少,值得再追探下去啊。”
“你说的这些邑尘会不知道吗?就是因为口风太紧了,所以邑尘才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载皓是个何等精明的人,再待下去,难保邑尘不会露出马脚,怎么?鸡道你非要见著『偷鸡不着反蚀把米”,甚至反过来折损我方一员大将,你才会甘心,是不是?”
“不,不,不,我哪里会那样想。”
百香“嗯”了声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总之这事至此告一段落,贺邑尘无功而退,算是一次失败的任务,往后大家就别再提了。”
邑尘当时曾投给百香感激莫名的一瞥,万万没料到如意对此事竟也上了心。
“怎么?是觉得我这个问题大荒谬,还是正好被我说中了心事,反而无话可说?”
“你又饿又累又适逢重创。”邑尘苍白着一张脸起身道:“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的话,日后思及,可能都会后悔,如意,你还是先休息一下,等他们找到信祥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家去,把在这儿所发生的伤心事全部给忘掉,好不好?”
“信祥求仁得仁,有何伤心可言。”如意毫不领情的说:“我会遵他所言,承继他的遗志继续奋斗下去,更毋需伤心;倒是你,邑尘,你有什么伤心事呢?
如果有,一定也是在这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吧?是谁令你伤心呢?害死了邹容,现在又令手下杀死信祥的载皓?你竟然会为一个革命大敌伤心;邑尘,你到底是向着哪一方?你忘了我三哥了吗?”
如果不是看在她正遭逢人生至恸的份上,邑尘恐怕自己真会拂袖而去,但现在她却不能那样做,不能;于是她只好握紧拳头,百般忍耐的说:“如意,我说过了,现在的你情绪紊乱,根本就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不跟你计较,但有件事我却不得不说,”明知道说了那件事后,如意对她的敌意可能会更深,可能会更加排斥她,但她却没有办法忍受他人继续误解载皓;啊,载皓,原来他在她的心目中,竟然已经成为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了。“那天晚上信祥狙击失败的人绝非载皓,所以让手下扑杀信祥的人,也绝非载皓。”
话一说完,她便听身踏出房门,却依然逃不过如意冷冷追上的话题。
“信祥没完成的事,我会继续做下去。”
第八章
“百香,有没有看到如意?”两天后的一个晚上,邑尘匆匆忙忙的跑回厨房里问。
“如意?你不是刚端着消夜要过去给她吃吗?说她这两天终于肯吃东西了,所以要尽量多做一些给她吃。”
“是,我是说过那些的话,但现在她不见了,她不在房间里啊;”
见邑廑那慌张的模样,百香不禁也有些着急起来。“可是你傍晚不是才见过她吗?”
“我没“见”着她,”现在想来,邑尘不禁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只是看到她好像在床上睡觉,心里想,她也撑了好几天,理应累了,不妨让她好好的睡一免,没有必要特地再挖她起来吃晚餐。我就是怕吵了她,才会一直等到现在才想端消夜过去给她吃。”
“结果呢?”
“我叫了老半天,她都没有反应,等我掀开床幔,拉起被子一着,才发现那根本只是用另一条棉被所卷出来的假人,她一定早就不见了。”
“她会到什么地方去呢?京城里她又不热。”百香沉吟着。“你想她会不会一个人跑到分会去查探消息?比如说打听郑信徉尸体的下落?”
一种不祥的感觉,渐渐在邑尘的心中浮现、散开,于是她一言不发的,立刻又往回奔向房间。
“邑尘?邑尘;”百香只得紧紧的跟上,在她也奔进房间时,正好看见邑尘拉开一个抽屉,往暗格里模索着。
“上回那把匕首我不想再用,就一直没向载皓要回来,不过我另外还有一柄短刀,是去年顺心回国时特地带上来送我的,所以如意知道我藏刀的地方。”
“怎么样?”其实从邑尘惊惶绝望的表情,百香心底早已有数。“找到了没?到底还在不在?你确定自己真的是放在这个地方没错?”
邑尘把手伸出来,面如死灰的说:“没错,自从塞进去之后,我就未曾再拿出来过,现在……不见了。”她又疯狂的拉开摆置如意行李的那层抽屉,翻找了一遍后,神色更加仓皇地道:“她挑了那套最华丽的衣服穿走了,百香;”邑尘猛抬起头来盯住好友问:“百香,她该不会是……该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