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的脚筋是为什么而断的吗?”
他低喃,一开始就是直入核心。许淡衫不语,事实上也确实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坐得不是很近,但是对方身上传过来的香味却近在身边。意识到自己心神荡漾,许淡衫微微咳嗽,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知道……”
确实,连花飞缘不能行走的事情,也才是今天才知道的。虽然她号称“诸葛”,但是也还没神通广大到那个地步。
花飞缘不语,只是伸出素白的手拉起衣服的下摆,让下面一双足出来。他没有穿鞋,双足散发着莹白的色泽,如玉石雕刻,很是美丽。右足上套着一个玉镯,和他的足相映成趣。
那是北疆的和田美玉,羊脂白玉,上面有细细的血丝纹路,价值连城。
莹白的足踝上,脚筋的地方,有一道狰狞的痕迹,划破了那洁白的完整,显得分外震撼人心。
伤痕外翻,可想而知当初受伤有多重,伸手模起,感觉到花飞缘身子的些微颤抖,却没有躲避。事实上,就算是想躲避也躲避不了……
“是……刀伤……而且……”
这锯齿状的刀痕,天下间似乎只有一把刀才能砍成!
许淡衫苍白了容颜,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
看到她的表情,花飞缘微微一笑,居然万分愁苦,充满了萧瑟之感,温柔的语气传来,却没有半分特异之处。
“是的……我这双足的筋脉,就是当年被‘天罡’狄狂所断……”
“什么?!”她大惊失色。
花飞缘却眯起眼睛,掉入过往的回忆里。“那一年……我十四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
那一年,“天罡”横行,身为“浮云楼”的楼主,父亲联合武林正道一起围剿狄狂。那一年,他刚学成“浮云万变”的轻功,却也因为这超凡月兑俗的招数救了自己一命。
那时候,血雨腥风,刀光如电、如虹,旋转成八道光芒,向他吞噬而来。他奋起飞跃,逃过了死劫,却葬送了自己的双脚。
刀起,筋断,从此人生全变……
“从此,我成了无法行走的废人……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俗事虚名,在我看来都是过眼云烟……冉冉浮生中,我是多么渺小的一个,这红尘俗事,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微笑,漆黑的发丝有些许吹到他如玉的容颜上,让那一弯足以沉醉任何人的眼眸变得更加朦胧。
“你……挣扎过吧?”她停顿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这神仙中人。
花飞缘淡淡一笑,手抚模过足踝,掠过那只玉镯,碰撞着岩石,发出叮当脆响。
“确实……有好一阵子……”
罢刚发现自己不能走以后,他挣扎着、哭叫着,想着如何挽回这该死的劣势。他的雄心壮志,他的一切一切,都因为这足而葬送。从此以后别说绝世的武功,就连走路都要倚靠别人。
这是多么大的奇耻大辱……
“那一阵子,好像发了疯一样……然后在差不多毁灭了周围一切东西以后,才想到毁灭自己……我曾经自杀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被人救活过来……寻死了那么多次,终于也想通了一些事情……加上父亲怕我再寻短见,所以请来高僧,讲得一段佛经,让我大彻大悟……从此也了了这念……”
他低喃,转过头来,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就扫向了许淡衫。眸子中波光粼粼,比之他身后的深潭有过之而无不及。许淡衫被这样的眼睛一看,平时条理分明的脑子乱得和麻一样,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谢你……”
“啊?”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浮生楼’……”
“啊?”他不是说过解散才是最好的法子吗?怎么这会儿倒是感谢起她提出的联盟了?
“先前不同意联盟,是因为我不能胜任其职责……那样不是为铲除劲敌效力,而是拖大家的后腿……搞不好因为我的缘故,让狄狂杀更多的人。如果我退出,那么大概可以减少残杀吧……毕竟起码‘浮生楼’可以躲过这劫难……不管能躲多久,只要能躲过去就好……”
原来如此……
“而之后你知道我的事以后,我害怕你们‘青霜楼’在联盟的过程中会吞吃了我们‘浮生楼’,所以也没有同意联盟……”
哦……如果公子知道“水月镜花”是这样的人,也确实会立刻吞并了“浮云楼”,将“青霜楼”的声势造得如日中天。
“最后,你伸出援手,帮我们对抗‘天罡’……拯救‘浮云楼’……我确实是应该感谢你的……”
花飞缘微微颔首,一头乌发流泉般滑下,露出洁白如玉的颈项,分外动人。许淡衫心跳了一下,然后失笑起来。
“我好歹也是‘青霜楼’的人,我插手岂不是和‘青霜楼’插手没什么区别?你凭什么那么放心?”所谓自暴其短是高明之举,任何人都不会将自己的野心说于人前。她看着他,玩弄着心理战术,璇玑之中套着璇玑。
“你不是那样的人……”
没想到他会那样说,许淡衫不由稍微愣了愣,但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这句话让她心中的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都快无法控制。
“我好歹也是‘青霜楼’的三大主管之一,出了名的狐狸,怎么不可能吃了‘浮云楼’?!”她讪笑,试图逃避自己心中的陌生情绪。
“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着同样的话,语气温柔如流水,眼波也朦胧万分,但是看向她眸子里的视线却充满了了解,晶莹剔透得无法忽视。
袍袖晃动,素白的手重叠上了她的手。她心跳失常,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望向他的眸子,变得有些迷离,然后有些好笑地注意到,他的手洁白无暇,居然比她的还要细致。
风动,发动,眼神纠缠,“情”之一字,如铺天大网,猛地罩了上来,细细密密地缠绕了她一身。
无法逃离……
此时的她,忽然想起一阙词来,然后轻轻地,在他的视线中念了出来。配合着这无边美景,竟似乎是她现在的如斯心情。
那是柳永的一阙《蝶恋花》,当初嫌弃它脂粉气太重,此刻念出来,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无论如何,无论沧海桑田、世界变迁,对你的思念之心似乎永远不会再改变。你是香气扑鼻的月下香,我就是追寻而来的蝴蝶,带起一溜磷光,在月夜下飞向你身旁。
视线交织,千言万语皆在其中,手掌交叠,手指纠缠,然后花飞缘轻轻持起互握的手,将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
嘴唇冰冷,落下的吻却让她浑身滚烫。
抬起眼来,仍然是那副湮灭红尘的眼,注视着她的容颜,然后倒下去倚靠在她的膝盖上。黑发如瀑,姿态柔媚,他居然比她这个女红妆还要娇上三分。胸中一直充斥着的强硬的刚强,被这柔情似水所冲垮,一向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己不是“英雄”,却也同样难逃月兑这该死的“美人计”。
尽避脑中明白,但是身体还是背叛了多年的信念。
手轻轻地抚模着他的面颊,心中激荡不已。
身后,杨柳飞舞,飞荡出片片绯红花瓣,更加不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