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有个药店的伙计找锦绣。”门外站着俏生生的阿娣。她的神色颇怪异,欲言又止的样子。
向寒川、向英东和殷明珠互看一眼。找锦绣?还是药店的伙计?这是哪来的关系。“叫他上来。”明珠吩咐。
不大一会儿工夫,青布对襟短衫、剃着个茶壶盖头,一脸青涩的小伙计就诚惶诚恐地出现在门口了。“我是济仁堂药房的学徒,周师傅让我来找一位姓荣,叫荣锦绣的太太。”
什么,太太?明珠先沉不住气了,“你胡说什么,锦绣还没出嫁,她当的哪门子太太?”』
“不,不会吧……”小伙计吓了一跳,“可周师傅说,她上次走得太匆忙了,交了钱却忘记把药带走,所以特地叫我送到府上来……”
明珠狐疑地打量着他,锦绣什么时候去看过病,怎么连她都不知道?前一阵子她好像有点胃不舒服,叫她去找个大夫看看,她又总是拖着,难道是因为这个病?
“你拿的那什么药?先放着吧。”人都走了,要这几包药还有什么用。
“哦,好。”那小伙计搁下手里提着的药包,转身刚要走,又回过头来,“对了,周师傅还要我转告她,这药每包煎两次,一共分十次喝完,虽然是安胎补气的药,一下子吃太多也不好……”
“什么?!”一屋子三个人,齐声大喝:“你说这什么药?”
“……”小伙计吓得倒退两步,“安……安胎药。”
全场傻眼,面面相觑。
锦绣,怀孕了?
“这丫头怎么这样傻。”明珠禁不住红了眼圈。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一声不吭地一个人远远躲开?外面有谁会照顾她?就算左震不要她了,上海还有个姐姐啊。
“他还真是能干。”向英东一脸震惊之余,居然还有空调侃一句。
“这下子,我赌左震不出三天就亲自出来找人了。”向寒川若有所思,左震从小是孤儿出身,所以对家的执着渴望也比别人来得浓厚,他一直迟迟不肯成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宁缺勿滥。但现在不同了。他深爱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看他还能嘴硬到几时?
“我的看法是,请将不如激将。”向英东替在场的人下了结论。受了这么多天左震的冤枉气,他也总得找回一点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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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左震那边的时候,已过了中午。
左震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旁边的账册文件堆积如山,坚叔正站在一边捧着本仓库的入库单子喃喃念着:“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七号库房人华泰贸易行煤油一百三十桶,但因为蜡封不严,稍有泄漏……”
“别念了,坚叔。”向英东同情地打断他。念了这么久,连嗓子都说干了,也不知左震听进去没有。
“是,英少。”坚叔如蒙大赦,赶紧退开两步,眼睛却望着左震,“二爷……”
“你先下去。”左震连头也没回,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捻熄,弹出窗外。英东昨天才来过,今天又跑来做什么?难道闲得没事可做就非要来打扰他不可?
“锦绣走了。”说话的是向寒川,声音冷而沉。
左震的身子明显地一震。
“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她爹。”他还是没有回头,看样子想硬撑到底。只可惜,他僵硬而紧绷的背影明白无误地出卖了他的心思。
向英东叹了一口气,接着掷出炸弹:“但不幸的是,你的确已经做爹了。锦绣她怀孕了。”
一室静寂,鸦雀无声。
左震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身,被烟熏红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英东,再说一遍,她怎么了?”
“锦绣已经离开了上海,因为她知道自己有了你的孩子。”向英东把手里的信递给他,这是锦绣的笔迹,他总该认得吧。
左震咬紧了牙关。锦绣离开了上海,她选择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错,他应该觉得愉快,从此解月兑,不必再辛辛苦苦地伪装,不必再千方百计地遗忘,不必再彻夜纵酒买醉,不必再苦苦压抑见她的。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过着热闹的生活,招招手就会有女人爬过来舌忝他的脚。可是,他还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空,这样慌,这样乱了方寸?为什么他会这样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锦绣终于说了爱他。他已经等得几乎崩溃。她甚至有了他的孩子,眉毛像他,眼睛像她……不管像谁都好,她居然敢这么一声不响地跑掉?
“这寒冬腊月的,她就算出去也没什么活路,你是知道的。”向寒川细细研究左震的脸色,适时下了一剂猛药。
“二爷早就看锦绣不顺眼了,这回正合适,省得他动手。”明珠在旁边风凉地打着边鼓。
“我看也未必那么糟,锦绣也许是没脸留在上海,去找个乡下地方堕胎去了。她还年轻又漂亮,没必要为这种事赔上一辈子吧。”向英东跷起腿坐进左震的椅子,一脸惬意。“这个消息我们只是通知你一声而已,终于少了这么一个眼中钉,你晚上会睡得好点了。”
“这阵子锦绣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里,二爷,她有多爱你,不是瞎子的人都看得出来。甩开她就像扔掉一块破抹布,你们男人,狠起来还真是绝情啊。”明珠似真似假地一箭双鵰。
向寒川看着左震的手,虽然他竭力控制,但信纸还是在簌簌地打着颤。这戏演得有点过火了,他开始不忍心,毕竟左震这身伤才刚好了不久。
向英东也识相地闭上嘴。聪明的话是应该收敛一点了,现在左震心思混乱,顾不上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可是他迟早总会清醒,到那时,算计他的人只怕会死得不太好看。
那就换个方式好了。这回改由沉稳的向寒川主导局面。
“震,忘了她吧。一个这样出卖你,甚至置你于死地的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放不下?”
左震深深吸了一口气,喑哑地开口:“她不是这样的人。”
好得很。向寒川暗暗一喜,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欲擒故纵,本来是左震惯用的招数,此刻被他拿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居然一招奏效。
“她把你的子弹偷给别人,那是事实;她瞒着你跟麻子六出去,也是事实。也许她根本是和那边串通好了的。”
“锦绣心思单纯,想不出这么复杂的花样。”
“被人利用不见得就值得原谅,她毕竟间接地做了麻子六的帮凶。”
“她若想杀我,用不着那么麻烦,机会多得是。”
“可是对你不信任,是导致她上当的直接原因。她为了麻子六的几句话就怀疑你。”
“英东的事情是我一直在回避,没有对她说清楚。我没给她信任我的理由。”
“连她的朝三暮四你也有借口替她开月兑?”
“这封信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锦绣心里没有别人。”
一边的明珠和向英东目瞪口呆。天啊,这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左震执迷不悟,大哥前来开导他放弃成见不是吗?为什么现在炮轰锦绣的人是大哥,而口口声声维护锦绣的人却变成了左震?这转变也未免太突兀了。听左震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向英东真不知道昨天还视锦绣如蛇蝎的那个人是谁?
这又唱的是哪出戏?
“说得好。”向寒川松了一口气,“你这样护着她,生怕她被人误会,自己却钻不出牛角尖?”这是一场反攻为守,他知道,左震容不得他这样污蔑锦绣。现在,话都已经逼左震说出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