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终于开了。
锦绣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男人。
没错,是左震。十几天没见,他非常明显地削瘦了一圈,脸色也略见苍白,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减损他的英挺俊秀。重伤新愈,他裹着件紫貂皮大氅斜倚在竹榻上,还是冷冷的、淡淡的,带着几分温文的疏离。
向先生和英少也在,还有石浩、唐海他们。桌上是热腾腾香气四溢的小火锅,旁边还有几个服侍酒菜的女人。』
一屋子热闹的气氛,在门开的瞬间,骤然陷入了一阵静默。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锦绣脸上。
准备得再怎么充分,已经逼自己背过千百遍,锦绣还是忘了自己应该说的话。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栗。不知道因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后看她一眼的眼神——那么深的爱意,那么冷的憎恨,爱恨交缠,进退两难!一时间,他的心碎,她的心醉,一切一切的过往,在面对他的这一刻,突然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那曾经深情的滋味,千丝万缕都往心头绕。
左震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
锦绣听得分明。她应该觉得羞辱,她应该维持自尊,她应该昂起头离开这里。可是这么多个应该,她居然没有一样做得到。
“左震……”她低声唤出他的名字,泪水迅速充盈了整个眼眶。她想哀求他,求他原谅她,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脸面和骄傲,不是害怕他的羞辱和别人的嘲笑,只是因为心里的酸楚,已经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见他一面,此刻她心里的滋味,纵然是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
“二爷,她是我的妹妹锦绣。”殷明珠特意把“我的妹妹”四个字说得特别重。锦绣只是来求和,不是来受辱,她爱左震又不是她的罪过。
“既然你们预备演一出合家欢:我这个外人临时退场也无妨。”左震欠起身,旁边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震!”向英东有点不忍心。这样对待女人,不像是左震一贯温文有礼的作风。“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呢?”
左震微微一笑,语气却有些生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有什么事也给我坐下,等伤好了才办也不迟。”向寒川也发话了,左震今天是怎么了,这样沉不住气,连明珠的面子都不给。锦绣又不会吃人,和她在一个屋子里面呆一会儿,真的就有那么难为他?伤势刚略有起色,也不过才能下床走动,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他亲自赶着去办不可?难道他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我走。”锦绣突然清晰地开口。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像是有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消瘦的脸上却绽放着淡淡的光辉,美丽得惊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语声温柔而坚定。“本来,我一心一意地找来这里,是想跟你解释。这些天来我一直拚命地想要解释给你听。可是,现在不需要了。对我而言,看见你是平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经可以心满意足了——我还奢求什么?”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目光凝在左震脸上,喃喃地补充:“扫了大家的兴,真对不起。”
别人不懂左震,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见她,不是存心羞辱她,也不是故意报复她。他是真的不愿意再为她而心动,为她欢喜,为她意乱情迷。过去的事情,种种恩怨,他已经永远不想再提起。
看着左震,她触模得到他那份绝决和疏远。是熟悉的脸,熟悉的人,只是感觉已经变得陌生和遥远。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九章
自从上一次见过左震,锦绣就变得分外地沉静。
明珠有点担心地看着锦绣忙碌地烫烫衣服。烧红的烙铁,在湿布上嵫嵫地冒着热气。回来已经好几天了,锦绣绝口不提那天在百乐门的尴尬场面。
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开始研究衣裳样子,首饰成色,闲来剪剪花、吹吹箫、看看书,偶尔也会和阿娣、霜秀她们几个聊聊天。
看上去,就和一个正常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娴静典雅。
可是,明珠却分明觉得锦绣在沉沦。在她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真正的快乐或悲哀,连她的笑都是虚假的。她就像是一具空壳?,在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正常”。
也直到现在,明珠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对锦绣那种血浓于水本能的保护欲。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明珠决定和她好好地谈一谈,毕竟锦绣还年轻,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也什么都不晚。
“这件衣裳,是去年流行的样子了。”明珠有一搭没一搭地帮着锦绣扯平衣服,闲闲地打开话题。“不如再做几件新的。过几天,还有个酒会,我带你去开开眼界,多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
锦绣笑了笑,“这件才穿过两三次,扔掉太可惜了。至于酒会什么的,那种场合,我不大适应,还是算了吧。”
“可是你不能总是闷在家里,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这间屋子里直到八十岁?”明珠叹气,真受不了这木头脑袋。只晓得钻牛角尖,在一棵树上吊死,太划不来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锦绣道:“舒服,自在。”
“我可看不出你的舒服自在。”明珠不肯放弃努力,“你才二十岁,锦绣,忘了从前吧,一切重新开始。”
“哎呀!”锦绣叫了一声,原来是被烙铁烫了手。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快给我看看,烫伤了没有?”明珠抓起她的手审视着。
烫到了没有?这是谁说过的话?锦绣一怔神,蓦然想起,在百乐门跳舞的时候,左震烟灰曾掉落在她手臂上,当时,左震也曾这样握住她的手,紧张地探视:“烫到了没有?”如果不是眼花,锦绣明明看见他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怜惜。
可是,谁来告诉她,怎么转眼之间,这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
“快点敷上药,免得起泡留疤。女人这双手,就和脸一样重要,就算你长得美若天仙,一伸出手来像堆老树皮,也会让人倒胃口。”明珠已经从柜子里拿出药膏,帮她敷药包扎,还不忘抓紧时间谆谆教导。
锦绣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用伸出一双老树皮般的手来,她已经令左震倒胃了,不是吗?明珠说的都对,句句都很有道理,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难道她自己不想忘记?难道她希望自己每天夜里在梦中哭醒,又哭累了重新进入噩梦?难道她不想摆月兑心头的绞痛和辛酸,愉快地重新做人,就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太多事情都不由人。
一直到现在,锦绣都无法强迫自己接受“失去”这个事实。失去了左震。再也看不见他,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暖。他怀里会拥抱别的女人,他会娶另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可是啊可是,她到现在也舍不得摘下他送的戒指!
“等这阵子混乱的局势安定下来,就嫁给我,好不好?”他的温存低语还在耳边,那一天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锦绣,锦绣?你又走神了。”身边的明珠出声提醒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你瘦得这么厉害,脸色也差,得吩咐厨子弄几样精致小菜采给你调养一下才好。想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