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能怪明珠。”锦绣轻轻一叹,“是我来错了上海。这几天在街上游荡,我想过,当年明珠也曾经这样绝望过,那时她只是个孩子。换作是我,我也会怀恨在心。”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也许明珠只是一时之气,过几天,等她想通了,我会帮你说说情。”
“谢谢你,英少。”锦绣总算把谢字说出口。“但不必麻烦了。明珠性子那么倔强,她不会凭别人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我在这里,也只是暂时打扰几天,等伤一好,就另作打算。”
向英东笑了,“难道我还养不起你这样一个小丫头?你一天只怕还吃不到三碗饭。”
“可我总不能赖在这张床上一辈子。”锦绣微笑,“再说,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不管怎么样,你先安心养伤,我会替你安排。』
听见这句话,锦绣心头一热,这股热浪彷佛直冲进眼眶里,连鼻根也一阵酸。她急忙掉转了头,不能再流泪了,这一年来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世界上还有谁是她真正的依靠,也不过只是她自己。
而面前这个男人,他这样英俊、尊贵、高大、正直,就像云端的一个神,整个人都是熠熠发光的。虽然他这样调笑戏谑,状似不羁,但毕竟在最危难的时候,他对她伸出了援手。想起是他亲手将她从泥泞凄惨当中拯救出来,锦绣只觉无限温暖、无限感激,只是,她这样的渺小而卑微,她这一点感激,对高高在上的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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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别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走到沙发旁边一靠,向英东正好也在这边,想起昨天的事,向左震道:“那个被打伤的姑娘叫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只是,明珠不肯认她。”
左震微微挑眉,有丝征询之色。
向英东把大概情形向左震重述了一遍:“……就是这样。看不出明珠的身世这么凄凉。说起来,荣锦绣也怪可怜的,差一点连命也丢了。”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也还算懂事。”这是左震的评价,“至少没有哭天抢地,或者死乞白赖。”被赶到街上受尽欺凌,差点没命,居然还能这样不卑不亢,甚至都不埋怨明珠,这丫头并不惹人厌。
“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向英东把烫手山芋扔回给左震,“从街上拣回个麻烦往我那儿一扔,就没你什么事了?总不能让她继续在外边游荡吧。”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看她自己什么意思再说。看在明珠的面子上,总不好再扔她出去送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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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锦绣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大半,只是左脚扭伤得比较严重,走路不方便,还要拄着一支单拐。
向英东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屋里练习走动。
“已经等不及下床了。”向英东在门口叫住她,“嫌闷吗?”
“英少!”锦绣一阵惊喜,急忙回身。“你来了!”这些天来,向英东总共来过三次,其实也不过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了。但每一次见到他,锦绣就充满了喜悦。而他不在,日子里竟充满了淡淡的期待。
锦绣也不是白痴。长到这么大,这样想着念着一个人,为他心跳激动,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的,她喜欢他。他说话的语气声音,她记得出奇清楚;他的神色表情,也被她一遍一遍回味;甚至于对着空气,模仿他那种带着浪荡邪气的笑,连他抽过的烟蒂,她也小心地从烟灰缸中捡出来细心收藏。
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他天生就是引得所有女人为他动心的那种男人。但一切就好像中了邪,着了魔,失去理性。向英东是什么身份,她并不十分明了,可是他气质尊贵,出手大方,生活细节处处讲究,而且手底下一大群人为他做事,没有一个人的态度敢不毕恭毕敬——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他不在锦绣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
可是,当她从昏迷中苏醒,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记住了这张脸。明知不应该,但并不为了占有,只是想亲近他多一点,哪怕博得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奋。
这一次,向英东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俊挺温文,锦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他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哦,”锦绣有点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锦绣。此刻正是傍晚,锦绣背光而立,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今天她的气色显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美丽的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和明珠一样,也是一双美丽晶莹的眼睛、宝光幽黑,有点迷惘的样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风情,多了一丝温柔。
大概因为纯净的缘故,像张白纸。比较起来,和明珠的魅力还差得远——明珠的一颦一笑、一抬眼一低头,都是风情万种的,如同烟雾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样地令人惊艳。
“都坐下说话。”向英东叫兰婶沏茶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锦绣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模到靠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这只脚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两头来看望。”
“已经算不错了,”向英东不以为然,“开始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左震啜了一口热茶,“荣小姐这样心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锦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事情要办。可是,赶快好起来,可以早些出去找点事情做。现在每天呆在这里,实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东看了一眼左震,这倒有点稀奇,“什么样的工作比较适合你?”
锦绣脸红了:“现在我还不清楚,也许,你们对上海比较熟悉,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这样说吧,你会些什么?”向英东跷起腿来,“比方说算盘,会账,英文,或者弹钢琴之类?”
锦绣睁大了眼睛:“弹……弹钢琴?那个,那个洋谱完全不通中国音律,我哪懂。”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
向英东失声笑了起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这样就有点困难了,”
锦绣被他这丝嘲讽之意激红了脸:“难道去工厂做工也要说英文、会算账、弹一手好钢琴?我有手有脚,就可以干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头的一双小手,十指纤细,雪白细腻,哪像是一双干惯活的手?“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工呢?你会缫丝还是织布?大工厂里那些机器,你是不是也懂一点?”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赚回来的钱够不够租屋吃饭,只怕老板一见你这双手,也不肯雇用你吧。”真是个天真的丫头,都像她想的那样光明顺利,这世界上就不会每天发生着那么多悲惨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