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秀今天要加班,所以我们晚点才排她的部分。”月伦从卷宗里掏出了一
叠纸张,朝思亚递了过去:“哪,这个给你,或者对你会有点帮助。”
“这什么啊?”
“狂女的剧本。”月伦简单地说,一面回过身去,走到了场子中央:“来,
先作个暖身运动。”
所以这出戏一共只有三个演员了?思亚深思地想,着迷地看着月伦。或者为
了活动方便吧,她今天穿了件黯紫短袖棉恤衫,配了件浅灰色的高腰吊带及膝短
裤,腰间扎了条咖啡色的宽腰带。这样的打扮本来应该使她看起来更小的,但她
专注而自信的悻度使得她真实的年龄再也不可能被误认。
一旁递过来的冷饮使思亚回到现实中来。他接过那只装满了汽水的大玻璃杯
,友善地对着范学耕微笑。
“你常常这样看你太太排戏吗?”他好奇地问范学耕;很明显地,这个大个
子爱他老婆爱得一塌糊涂。学耕微微地笑了。
“只要我有空。”他说:“我以前对戏剧也是一窍不通,自从明明跟着月伦
一起工作以后,我从她们两人那里学了很多。看他们排戏实在是一桩非常有意思
的事,平面的剧本居然可以变成那样立体的结构,同样的对话竟然可以产生那么
多的变化,有那么多的解释┅┅”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思而专注地听着,没有接腔。场中诸人的暖身运动已经做完了,排演正式开
始。苑明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培养自己的情绪,而后开了她的独白:“秋天来
了,不是么?秋扇,秋扇──一把为秋天而作的扇子。”
“今天我又到车站去等他了,等了一整天,一整天啊。等他的时候我就彷佛
活过来了似的,看着所有下车的人的面孔。可是没有人像他。那些脸通通都是别
人的┅┅除了良雄之外,这世上所有男人的脸全都是死的。他们的脸都是骷髅。”
思亚被这个过程迷住了。苑明饰演的角色是花子,一个因恋人的离去而发疯
的艺妓。疯子的内心世界全无线索可循,他们的情绪转折只受他们自己的内在逻
辑所掌管。苑明将台词念了又念,费力於找出埋藏在这些台词背后的逻辑,用不
同的情感来表达这些独白,并且加入不同的动作。使思亚困惑的是,月伦对她的
演技似乎完全不加干涉,只是常常给她一些其他的汜示而已。例如:
“这个地方试着狂乱一些──把台词重复几遍试试看。”
或者:“这个地方试着迷惘一些。先别说台词,试着用肢体语言表达看看─
─好极了,这个地方我们就暂时决定用这种方式处理,再试一遍好吗?”
近八点的时候,另一个女孩子走进来了。也是二十多岁年纪,瘦削的中等身
材,棱棱角角的一张脸,完全称不上漂亮,眼睛却透着机伶。走进来以后她朝
范学耕点了一下头,带着微微的好奇看了思亚一眼,却没说话,拎着包包走到浴
室头去。等她再出来时已换了条运动长裤,棉布上衣,自顾自地走到场子一边
去作暖身运动了。
“那是汪梅秀,”学耕对他说:“她演的是律子。”
思亚点了点头,看着这位新来的角色加入了排练。律子是个艺术家,收留了
已然发狂的花子,对这个美丽的、浮游於自己的梦幻世界的女孩有一种病态的占
有欲。三岛由纪夫的美学,嗯?思亚有些好笑地想。
律子──江梅秀正在试着说服花子和她去旅行,因为花子天天到车站去等待
情人的事上了报,她恐怕那年轻人读到这则消息,会回来将花子带走;而花子不
愿意离开。因为那样一来,她的情人来找她的时候就要扑空了。一个的说服急迫
而绝望,一个的拒绝坚定而简单,在简单之中又有着精神涣散的游离。月伦不断
地让他们伸展自己的表现方法,有时候甚至鼓励他们编造自己的悒词。整个排戏
的过程是语言和动作的不断延伸,不断重组,不断配合┅┅
扁看剧本并不觉得事情有这么复杂嘛?思亚抽出空档来将剧本看了好几遍,
却也不能不承认:从纸面上那些纯粹的对话,确实很难想像:它可以变成那样
的活动。而这些活动是非有不可,因为只有它们才能给言语以生命。否则的话,
扁是三个演员站在台上念台词,要不了十分钟观众就会睡着了。他想起月伦跟他
说过:导戏是平地起屋,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而月伦的表现尤其教他倾心。演员还有休息的时候,她却是所有的时间都不
得空闲的。而她也没有半点位高权重、颐指气使的样子,对演员即兴的表现给予
相当的尊重甚至是赞赏,用温和而说服的语气修正、或删除她觉得不合适的元素。很明显的,她虽然给了演员很大的自由去创作,对她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却有
着更大的掌握,更大的自信。
在思亚察觉之前,三个钟头已经飞快地溜走了。三个筋疲力竭的演员走进了
办公室,瘫倒在沙发上吐大气。学耕为他的爱妻端来了冷饮,又到浴室去为她
拧了一方湿毛巾。韩克诚跟着洗了把脸,背起了自己的书包。
“那我走罗,导演,”他对在场的每个人都打了一个招呼:“明天见!”
“明天见。”月伦微笑,很感激地从学耕手上接过来一杯汽水:“你整晚都
在这啊?”
“我今晚比较空嘛。”学耕笑道,在苑明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有点样子了
喔?不过你一定累坏了吧?”
“还好啦,我习惯了。而且看到自己的戏一天一天地成型实在很有成就感。”她微笑着看向苑明:“花子这个角色不好演,是不是?”
“就是嘛,演得我都快得神经错乱了。”苑明淘气地说,很舒适地从后头抱
着学耕:“哪沆我要演得太入戏,半夜把我老公给勒死了,那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那就证明你演技不及格!”月伦好笑地说:“花子的精神病是没
有攻击性的,忘了吗?”
“学姊,你太不合作了嘛,”苑明娇艳的嘴微微地嘟了起来:“我还想学耕
欺负我的时候,我可以还击得理所当然一点呢!”
“你老公会欺负你?你不欺负他他就谢天谢地了!”月伦看向学耕,后者正
对她投来一个“你是青天大老爷”的表情:“你别担心,学耕,在“狂女”演完
之后,只要你还保得住脑袋,我一定另外给苑明派一个温柔婉转、情深似海的角
色,这可够公平了吧?”
学耕眼睛大亮。“可不可以每次都给她派这种角色?”
苑明在他胳膊上擂了一记,每人都笑了起来。汪梅秀将她喝空了的杯子拿进
浴室去洗乾净了放回原地,斯斯文文地向她的工作夥伴道过晚安,拎起包包出门
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唐思亚?”月伦问,苑明立刻凑了过来。“是啊,你觉得
怎么样?”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真的很好奇。以前从来没有人来看我们排戏
耶!”
“很有趣。”思亚沈吟着,不知道能不能将自己的问题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
:“这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听说──我以为,所谓导戏,就是导演教演员怎
么演,怎么走位。”
“是有不少人采用这种导演法。我自己在大学时候也是这样的,把演员当成
自己的分身,演得越符合我的要求越好。”月伦承认:“但那是不对的──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