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她焦虑地问:“有话好说嘛,为什么闹成这个样子?”
苑明放下了手上的皮箱,朝老太太走了过去,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双手。老人那关切的神情使她喉头哽塞,那一丝仅存的自制力几乎因此而崩溃。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要难过,姑姑,”她温柔地说,极不愿意伤了这个好老太太的心:“学耕既然已经作了决定,我再留下也是多余,”她的声音苦涩得再难接续下去,两老太太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学耕作的决定?他作了什么决定?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他不会希望你离开的!学耕!”她急急地转向了学耕,但苑明急切地叫了出来。
“姑姑!”她喊。那声音中的破碎和凄厉并不是针对老太太而发,而毋宁是朝学耕刺去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再一次稳住自己,用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说了,姑姑,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地——”她凄凉地微笑起来,冲动地紧紧地搂了老太太一下:“好好保重,姑姑,我——我走了。”
泪水涌进了老太太的眼睛。她无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究竟应该要怎么办。然而苑明已经再一次提起了她的皮箱,吃力地拖拽着向外走去,将老太太掩不住的啜泣声拋在脑后。她没有回头,连一次也没有。
一直到她将门关上,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黯哑的、绝望的呼唤:“不要走,明明!”他喊:“不要走!”
第八章
苑明在子夜过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神不守舍地塞了两张百元大钞给司机,连人家找钱给她都不晓得要接。等出租车离去之后,她兀自呆呆地站在街口,看着自己的皮箱发怔。
墙边有人动了一下,而后直直地朝她走来。她呆着眼睛瞧了半晌,才发现那人竟是文安。
“表哥?”苑明困惑地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失去了作用:“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范学耕的姑姑打了个电话给我。”文安简单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钥匙呢?”
学耕的姑姑!当然了,除了那个好老太太之外还会有谁呢?一股轻微的暖意流过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苦涩。老太太那么关心她,会为了这事急急地打电话给文安,叫他前来照顾她,范学耕反而什么都没想到,什么都没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头,拒绝再往下想,只是无言地将公寓的钥匙交给了文安,随着他一路上了楼。一进入自己窝中,她就软绵绵地瘫倒在客厅的沙发椅上了。彩排时的疲累,等学耕不来的愤怒,本来早已蚀尽了她所有的体力。这样的疲倦和耗竭,与她今晚最后的遭遇相较之下,原是小儿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现在,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这些两个钟头前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的疲倦,便开始毫不留情地回过头来向她讨债,和她今天所经历的感情风暴合力压榨她,支解她。苑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帮你把行李放到卧室里去。”文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却连眼睛都赖得睁开,只是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脚步声来了又去。她感觉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温柔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还好吗,明明?”他关切地问:“想不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帮你弄去?”
“不用了,表哥,”她无力地道,仍然闭着眼睛:“我很累。”
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声音温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给我拨个电话,嗯?”
她无言地点头。文安走了几步,想想又回过身来:“振作一点,嗯?再过两天就公演了呢。”
鲍演!这两个字闪电般提醒了她什么,苑明霍然间睁开眼来。“表哥,”她问:“你明晚可不可以来看我们彩排,后天来帮我们拍录像带?”
文安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后说,深思地看着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紧紧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是个演员,不是么?”她反问:“放心吧,表哥,我不会让我学姊以及所有的工作伙伴失望的!”
文安搔着头笑了起来,把所有的焦虑都藏到了他吊儿郎当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么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着肩膀离开的。
只是啊,苑明已经没有心情去管文安的关心和焦虑了。在她的一生之中,从不曾感觉到如此强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凄凉的寂寞,以及——如此绝望的空洞。
她瑟缩地在沙发上蜷紧了自己身子,将头颅深深的埋入臂弯里去。
靶谢“崔莺莺”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将心思尽量放在工作上头,尽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处境,自身的伤痛。她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入戏,让剧中人的喜怒哀乐成为她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将所有的伤痛全掩在那些情绪底下——莺莺虽然也有她的悲伤,也有她的挣扎,但比起苑明那种活生生被撕裂开来的心情,毕竟是好得太多了。
鲍演的结果非常成功。这虽然是石月伦回国以来所导的第一部舞台剧,首演那天来看的人颇为有限,门票收入不是特别理想,但是来看的观众反应都很良好。而石月伦前后期的学长学姊、学弟学妹,已经有不少人在报章杂志社担任编辑或采访的工作,几则风评甚佳的新闻发布出去,这个剧团的成绩便已经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过后的另外两天公演,每天的观众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学耕跑了来看她的演出,还送了老大一束花作为贺礼。按理来说,舞台上灯照明亮,观众席则光线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见他的;何况在演戏的情绪之中,也实在不容她分神到观众席中去搜寻别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就是知道他来了——彷佛是,某种因他而发展出来的、特别敏锐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现时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鹤立鸡群的特异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几个螺丝。若非演员的自我训练和自我控制支撑着她,她那场戏早演不下去了。
为了排除他给她带来的影响,她那天演戏演得特别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内心的一个角落里,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眸光。这使得她下了戏后份外来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来的花时,只能苦笑着将它们全转送给石月伦。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运着三天前来看戏,每天都出现在同一个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间,从头到尾用一对要灼穿她的眼睛盯着她看,使得她那个戏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戏总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约要不顾演员的骄傲,写个便条要求他不要再出现了。
然而,虽然连续来看了她三天的戏,他却并不曾试图和她作进一步的接触,这使得她不知道是应该安心,还是应该失望。也许,终究还是失望的情绪多些吧——因为他显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图,显然仍然决定守着他那个“脆弱而需要人保护”的前妻。否则的话——每回想到这里,苑明便会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她那犹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绝去盼望,拒绝去等待,也拒绝让那种蚀心的钜痛将她吞没。为了不让自己浸婬在自伤自怜的情绪里头,她接了几乎是所有送上门来的工作,尽可能地让自己忙到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