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顺畅。苑明绞着自己双手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里,只觉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样。郑爱珠为了什么跑来找学耕呢?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么?
而学耕又会给她什么?想到学耕对他前妻所持有的责任感和怜悯之意,以及那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苑明只觉心灵深处不受控制地冷了起来。危险,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警告:那个女人的到来是一种危险!不管她要的是什么,她的存在对学耕有着如此巨大的影响,基本上就是一种危险!
她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感觉到巨大的压力沈沈地压在心上。从出租车里出来以后,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步入大楼,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装。我也许应该此点妆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经历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莺莺那起伏跌宕的心情变化之后,自己的脸色绝对好不到那里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这种面目去面对自己的情敌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到包包里去掏腮红和口红,学耕的姑姑已经打开工作室的门,探出头来找她。
一见到她,老太太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你来了!”她压低着声音说:“怎么还不进来呢?”
她别无选择,只有跟着老太太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空无一人,苑明的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不在会客室里,这个征兆来得不怎么妙。很显然的,他们两人的谈话内容必然纯属私人性质——不会像学耕和她说过的,他曾为郑爱珠安排工作那么简单。
“他们——在楼上吗?”她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明知道楼上的人绝对听不见。
“在楼上的会客室里。”老太太嫌厌地道,管自穿过摄影棚,走进了她的小厨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么!苞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实在——”
“我上去瞧瞧他们好了。”苑明沈沈地说,动手开始泡饮料:“说了这许久的话,他们会需要一点茶水的。”
将两杯热腾腾的可可放在托盘里,她力持平稳地上了楼。
会客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苑明镇定了一下自己,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推门而入。
郑爱珠和学耕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绢拭着自己的眼睛。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裤,一件质料很好的浅蓝色羊毛衫松松地盖到了她的臀部,腰间是一条白色的宽皮腰带。她的身材极好,那是没得话说的,只是脸庞半插在手巾里头,看不全她的庐山真面目。
“喝点热可可吧?你们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轻快地说,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瞄了学耕一眼。
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学耕的脸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眼神则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带。从他饱受日晒的肤色上看不出他面色的变化,但却瞧得出他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郑爱珠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或说,什么样的要求,使学耕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她惊疑不定地瞧了郑爱珠一眼。后者已经将手绢收了起来,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气。但是她双眼既红且肿,显然是狠狠地哭过了。而她的脸!
若不是托盘已经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怀疑自己会不会将可可泼将出来。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并没有那些广告上的面孔来得那么美艳,那么性感,那么青春,但毫无疑问是同一张脸——只不过,只不过她右边脸颊上,不知道为了什么,多出了两道丑恶的伤疤!
伤痕显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为连痂都还未落尽。其中一道长些,也来得深些,另一道则短了许多。旁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但那两道长疤痕则无庸置疑地一定会留下相当明显的痕迹——明显到足以破坏郑爱珠原来的美貌。事实上她现在看来就已经不怎么高明了。疤痕收口处皮肉向里缩卷,大大的破坏了她脸部原本平滑的线条。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装对那两道疤痕视而不见,对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个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郑爱珠了?真高兴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着郑爱珠伸出了手:“我叫李苑明。”
郑爱珠伸出了手来和她握——不,那种动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备而谨慎,甚至还带了点敌意。“我知道你,”她简单地说,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学耕:“我——我想我……应该走了,学耕,”她嗫嚅道,那声音转来那么无助,却又带着无比的依赖:“你会再跟我联络吧?你答应过了,我——”
学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颚绷得死紧,却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反驳她的字来。空气彷佛在这一剎那间凝成了硬块,而郑爱珠那盈盈欲泪的眼睛除了学耕的脸之外什么地方也不看——喔,天,苑明只觉得自己颈背上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了。这种伎俩她懂得的:那种脆弱的无助和依赖本身,本来便可以是女性最强的一种武器,足以唤起男性无尽的保护欲,使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英雄气概,使他们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据苑明得来的资料,郑爱珠正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而学耕似乎已经被她说服了什么——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说服。突如其来的愤怒淹没了她,使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当场爆发。爆发了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私下跟学耕谈个清楚,而不是在这个地方演那种骂街的闹剧!
“如果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就不打扰了。”她僵僵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我只是送可可上来而已,你们慢用吧。我告辞了。”
“不!”学耕爆发似地叫了出来,使她伸出去扭转门把的手停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听到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用一种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走,明明,我——我们已经把事情谈完了。爱珠,”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联络,嗯?”
“你答应的喔?”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她不曾听见学耕的答复,想必他用了肢体语言回答了这个问题了。因为郑爱珠没有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声清脆地穿过这间会客室,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学耕楼上的公寓,本来就有自己出入的门户,和楼下的工作室并不相通的。苑明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渐去渐远,终至全然消失,这才慢慢地放松了门把,回过身来面对着学耕“好啦,”她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学耕没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预感剎那间弥满了苑明的意识,使她几乎害怕起自己的问题来,很想对他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告诉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气,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学耕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整天的疲倦几乎已用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稳地坐了下来。
而后学耕终于动了——直直地走向橱柜,取出一向放在那儿备而不用的威士忌,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苑明看着他用微颤的手将酒送到唇边,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后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绞紧了她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祥的预感在扩大,而且她已经可以料到,这事绝对和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