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她的表情那样哀伤,她的眼神那样疼楚,使得他立时无言地将她揽进了怀中,无限温柔地轻抚著她的背脊:“不要哭,夜光——”
??“我——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她啜泣著,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这样的故事太教人伤心了,我……”
??他深深地叹息了。“我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的。我从来也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些往事,尤其是我父亲坐在客厅里哭泣的那一段。我们把这些事忘了好吗?再怎么说,这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她抬起泪光盈睫的眸子看著他,眼底还带著一股迷蒙的凄楚:“可是你自己从来也没忘记过,不是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了她那样的女人。”
??“现在不了!”他暴躁地说,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她根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你仍然认为那两个孩子是我生的。你仍然以为我和她一样:犯了一个错!”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审视著他最细微的表情。
??“我——我已经不晓得要怎么看这件事了。”他迟疑:“而我觉得这也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你真心地爱著那两个孩子,不是吗?”
??“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希望我相信你,是不是?”
??“对,商勤,这是信任的问题。”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夜光,真的很想!”
??我知道你很想,她在心底说,勉强自己对著他露出一个笑容。听完了他的生长背景之后,她很可以谅解:为什么对他而言,信任一个女人是如此艰难的事;可是他对她的不信仍然伤到了她。别去想了,夜光,信任是需要时间的。他肯把这许多事告诉你,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可别太贪心啊!她对自己说著,强自振作起来给了他一朵明亮的笑容:“我们吃饭去吧?”她轻快地说:“我饿死了!”
??车子向市内开了回去。午餐时间其实已经过了,但是商勤似乎并不急於进餐厅去祭五脏庙,开车开得不晓得要停。夜光其实也并不觉得饿。方才听到的故事大大的影响了她的胃口。两个人在车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到方才发生的事。这样子开了很一段时间以后,夜光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他们在一家看来十分窗明几净的西餐厅前停了车,进去坐了下来。
??菜上来以后,夜光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饿了。一整个上午的嬉游令她胃口大开,商勤显然也是一样。也难怪,这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们吃得几乎没有时间说话。一直等到餐后的附餐送上来时,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商勤啜了一口咖啡,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很快就得回台北去了,夜光。”他突然说。
??这句话像冰水一样地灌进了她的体内,浸得她遍体生寒。她知道他迟早得走,但这话对她而言仍然是太大的震惊。在那一刹那间,她只能无言地瞪视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跷班出来的,不能离开公司太久。”他继续说:“事实上,我留在高雄的时间已经比我预计的要来得长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等我回去处理,实在不能再拖——”他直视著她,看见了她脸上无言的愁惨和悲伤,忍不住抿紧了嘴角。“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夜光。”
??她惊得目瞪口呆。跟他走?她有没有听错?“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原来她没有听错!夜光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可是跟他走是什么意思呢?住到他家去吗?还是——她摇了摇头,把『嫁给他』这个奇思妄想推出了脑海。不管“跟他走”这个念头有多诱人,她必需记住:她并不属於她自己!“我不能!”她终於说:“商勤,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
??“你先听我说好吗,夜光,我——”
??“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有工作,还有双胞胎要照顾!你对我的处境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狂乱地打断了他,唯恐他会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自己,来动摇自己已然岌岌可危的意志:“我不能提起行李就跟你走呀!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好吗?”
??“不行!”他坚定地说:“这个问题迟早要谈的。你先听我把话说清楚,好不好?”他啜了一口咖啡,而后突然笑了:“呃,我想,在你用来骂我的词汇上头,可以再加上『独裁』这一项。”他轻快地说,很明显是想让气氛松驰下来。
??“以及傲慢。”她说,试著作正常的演出。
??“可别又说我无礼了!”他笑,然后端容说道:“我想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我是希望你和我一起离开高雄,我会把你送到我姨妈那里去。你可以住在她那里,有人照顾你,不必再工作得半死。然后去找个和你本科相关的工作。我想你一定不喜欢学非所用吧?”
??她低下头来凝视著自己的指尖,半晌才说:“是不喜欢。艺术史的出路大半是当老师,以及到博物馆去工作等等。可是现在的教职很难找,再说我也不能整天在外头上班,把两个孩子扔给别人带。我的薪水光付保母费就差不多了,吃的穿的又要打那儿来?所以算来算去,在餐厅里驻唱是唯一的办法。”她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的脑袋在三十岁以前就会生锈了。”
??他发出几声低笑。“用不著烦恼这个,你的脑袋不会有问题的。”他说,而后面容又严肃了下来:“听我说,夜光,我到高雄来找你的主要原因,就是应我姨妈的要求,来说服你接受她的帮助,搬到埔里去和她一起住。她是真心真意的想要帮助你。而,见过了你以后,我敢向你打包票,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他倾身向前,接著说道:“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夜光,我姨妈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我自己的事业远在台北,没有法子经常承欢膝下,她老人家是十分寂寞的。如果你去和她住,有一对双胞胎让她忙,可以大慰她老人家的晚年,不是很理想吗?这是两蒙其利的事,不要把它想成是在占一个好老太太的便宜,好不好?”
??夜光垂下头去,努力地将那一丝隐隐浮起的失望压了下去。她本来还以为,他是要她和他一起回台北去呢,结果他提出的,还是原来那个提案,一点也没有改变……他没有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改变。她别扭地想,存心忽略这两者都已大幅改变的事实。
??“我又不认识你姨妈,甚且从来不曾见过她,”她终於说:“我总不能——就这样厚著脸皮、带著两个十八个月大的小表跑到她家去投奔她,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受人家照顾,受人家豢养……孟尝君养客三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商勤,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这只是一个过渡期呀!只是在你能够安顿下来之前,先有个栖身之地,以免后顾之忧而已。”
??“可是要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呢?”
??“你不会有问题的啦!”
??她如果也能有这种信心就好了!“如果我找到的工作仍然学非所用,那我还不如呆在这儿呢!”她顽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