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解释,还是不愿解释?”
??他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是『不愿解释』。”
??夜光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我所料。”她一面将家伟解下来一面说,声音里带著一种刻意演出的平静;虽然她已经快气昏了:“你不能信任的人是我,不是宏文,对不对?你无法相信一个和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女子能够洁身自爱,连动都不曾动过勾引那个男人的念头,对不对?”
??他猛然将家铃放到地上,无情地扣住她的肩膀。“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傻瓜,会相信你说的故事?得了吧,丁夜光,你要骗人也该找点有说服力的说词!”他愤怒地摇著她,眼睛里郁郁地冒著怒火:“你的生活里都是男人!你在酒廊里唱歌,接受他们的点歌,和他们调笑,让他们在你身上毛手毛脚,而你还期望我相信你每天晚上独守空闺,玉洁冰清得可以立贞洁牌坊?你省省吧你!”
??“我没有让男人在我身上毛手毛脚!”
??“我亲眼看见的!那个四十来岁、穿得很整齐、脖子上还打了领结的那一个!”
??“噢,”她眨了眨眼:“那个,那是我的老板。而且他没有——”
??“呵,是呀,你的老板!”他嫌厌地说:“我敢打赌你对你的老板一定好得不得了?”
??夜光气得发昏,所有的谅解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个顽固的、盲目的、自以为是的猪!“随你怎么想!我犯不著向你解释任何事情,也犯不著在这里接受你的侮辱!”她吼:“滚出我的屋子!”
??家铃受了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噢,都是你害的!”夜光气道,忙将宝宝抱起来安抚她。傅商勤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总是将我最坏的一面给引了出来。”他咕哝道,一手耙过自己的头发:“对不起,丁夜光,我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
??“只不过是在心里偷偷地想。”她的气还没清。
??“呃,呃——”他尴尬地别开眼睛:“我替你把东西拿到厨房里去好吧?”
??夜光迟疑了。话已经说到这里,应该可以告一个段落了。这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她对自己说;她所有的常识都在叫她把这个人扫地出门,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可是她的感情作了另一种选择。在她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以前,那一串话已经月兑口而出:“好的,谢谢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同样地迟疑了,彷佛是面临了同样的抉择,然后说:“谢谢你,咖啡好了。”
??他们一同将东西拿到厨房去,该收的收,该拆的拆;而后她泡了咖啡放在茶几上。双胞胎回到他们熟知的地盘上,已经兴高采烈地玩起来了。夜光爱怜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两个孩子其实真是很乖的。
??“你不介意坐一会儿吧?”她问:“我得先打几个电话。”
??“请便。”
??他说,拾起了桌上的报纸。
??夜光取出人家给她的那两个电话号码,开始拨号。电话铃响了,也有人接;可是两者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对下起,今天没空;下回吧,也许?
??夜光将头埋入两膝之间,突然间累得无法动弹。没办法了,请假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只希望王俊之不要太生气就好了,她不抱任何希望地想著,慢慢地伸手去拿话筒。
??“找不到人来看孩子啊?”
??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方才的焦虑里,她几乎忘记家里头还有这么个客人在了。“是啊,找不到。平常来帮我看孩子的女学生感冒了……”她疲倦地抹了把脸:“不要紧的,我可以请个假。我——我想我的老板应该可以找到个人替我上场才是。”希望真的如此,她忧心忡忡地想,不曾察觉到她的话声里泄露了多少焦心,多少恐惧。
??“别担心,我会照顾他们的。”他平静无波地道。
??夜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道:“你——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愿意留下来照顾他们——那是说,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你——你是当真的吗?”她头昏目眩地问。
??“不然我何必提?”
??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冲得她几乎站不住脚。夜光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努力地想控制自己暴起暴落的情绪:“那——那太谢谢你了。我以前在周六晚上请过两次假,我老板不大高兴。我一直担心如果我再请假的话,他会把我的班给取清……”她语无伦次地说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去弄晚餐。我走以前会替双胞胎洗完澡,哄他们上床去睡。他们很乖的,真的,晚上从来不吵人,一点也不麻烦……”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已经站起身来,直直地走到她的面前,拉著她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温和的笑意。“丁夜光,不用忙。我已经答应留下来了,你不必用晚餐来贿赂我。而且我也不怕麻烦。就算这两个宝宝哭得把屋顶都给掀了,我也不会有事的。我是那种生存能力很强的族类。”
??夜光无言地看著他。傍晚的阳光闪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底,映出一种异常柔和的光晕。他站得离她这样近,牢牢地握著她的手,而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眼波看著她……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好想哭。
??“你太苍白了,也累坏了。”他怜惜地道:“孩子们的父亲难道没有给你任何帮助吗?”
??她无言地看著他,仍然沈浸在他罕有的温柔里;然而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这误会不能继续下去,她必需将之尽早解释清楚。可是,不知是否他的温柔麻痹了她的心智,还是因为她真的已太疲倦;她本来可以说得更委婉些的,但她只是本能地、反射地,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全无技巧可言的话:“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他像被毒蛇咬到一样地将她放开,迅速地退后了一步。“你不必对我说这种谎的,丁夜光!”
??“什么?”她茫然。
??“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怎么可能?他们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他们是我的甥儿,我姐姐的孩子!”
??“你姐姐的孩子,嗯?”他横了她一眼:“那么我可以请问一下吗?你的姐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夜光瑟缩了一下。事情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可是对她而言,依然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使她略一想及,便要心痛不已:“她——”她艰难地道:“她死了。”
??“也就是说,你已经没有人证了?”
??喔,天呀,他又来了!夜光痛心地想。不错,她已经没有人证——至少在台湾没有,但她还有物证呀!姐姐的全家福相片就在她塑胶衣橱里,金架银框,用几张纸细细地包了起来,压在她那几件毛衣底下。相片上的姐姐温柔美丽,金发碧眼的姐夫高大斯文,双胞胎笑得好不开怀。两个孩子的外观完全是东方人,那是因为在遗传学上,有色人种和白人混血的第一代,发色、肤色和眼睛的颜色必然完全继承了有色人种的特微,只有到了第二代以后,才可能出现金发白肤的外貌。姐姐和姐夫的结合是一桩异国婚姻,然而他们的爱情是那样深厚,家庭是那样幸福……那不止是姐姐和姐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是她在美求学时一直寄居的地方,是她曾经参与、曾经分享、也曾经以全心的爱去灌溉过的家;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意外就把这一切全然夺去了呢?一直到了现在,夜光仍然无法面对至亲的、也是仅有的亲人离她而去的伤痛,也仍然无法将那相片拿出来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只有在她极端想念他们的时候,她才会将相片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仔细端详。就在此时,在傅商勤怀疑所说的一切的时候,她很可以轻易地跑进房里,将那相片拿出来扔在他鼻子上的。何况她还有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以及监护权的委托书。然而内心深处,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阻止了她。不知为了什么,她希望眼前这个人能信任她,信任她的所言所行,信任她的所作所为——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任何说明。这种需要强烈得令她心为之痛。而且她本能地感觉到:这种信任对他而言,也具有一种无以伦比的重要性。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并且——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两秒之内,夜光已经下了决定,而且开始付诸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