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头昏脑地爬起身来,一路模到厨房去。餐桌上摆著烧饼油条和豆浆。双胞胎则正在喝牛女乃。张宏文大口大口地嚼著烧饼,看起来状至愉快。他和夜光截然不同:晨起时分精神特别好。看到夜光,便对她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早。”他说。
??夜光昏昏沈沈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早。”她半醒半睡地说著,三口两口地将咖啡吞下肚去。这些时日以来,她早上如果没有咖啡,那就铁定醒不过来了。张宏文无可奈何地看著她。他劝过她好多次,说是咖啡喝多了对人体有害,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只好宣告放弃。
??夜光看著他满脸不敢苟同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她知道他关心她,也知道自己喜欢他。张宏文比她大两岁,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哥哥一样。虽然他们两人之间有著那么多的不同——他阁下对哲学和艺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家境不好,半工半读地念完了师大,成了个国中的数学老师,偏偏在求学的时候,爱上了蔡信芬——一个高雄土财主的女儿。信芬她爸爸虽然还不致於太势利眼,但也坚持他们结婚以前必需“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张宏文爱信芬爱得要命,恨不得早一天把她娶过门,所以拚了命在赚钱,拚了命在省钱。除了在学校上课之外,他每个周末都去补习班教书。他和夜光合租了这栋公寓,又在夜光晚上必需去唱歌的时候照顾双胞胎,把他的房租省了一大半下来。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银行存款直线上升;而今这个恋爱中的男人已经满怀期待地打算过年以前结婚了。夜光有时不免要烦恼:等他和信芬结了婚以后,她的时间表要如何重新安排过?但是这个念头每一浮现,她就将之立时撇开。过一天算一天,她对自己说:先不要多想,过一天算一天……
??张宏文已经吃饱了,正逗著双咆胎,跟他们说再见。他是个很清秀的男子,只比夜光一六八的个儿高六公分,而他还有些孩气的脸上总是带著可亲的神情,仿佛随时准备微笑似的。夜光不明所以的想起了另一个年轻人——一个有著严厉眼光的年轻人。她甩了甩头,将这人推出了脑海,开始吃她的早餐。
??这是相当平常的一天,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吃过早餐,给双胞胎洗澡(他们一天要洗好几次澡),然后带著他们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然后是午餐时间。而后三个人一起睡了个午觉——可惜对夜光而言,这个午睡实在太短。她还得陪孩子们玩,然后得清理房间,弄晚饭,等等等等。??张宏文如自己昨天所言,提早了半个小时回来。所以夜光把碗盘留给他去冼,向双胞贻说再见,然后离开了公寓。
??和昨天一样,外头下著毛毛细雨,所以她没法子骑脚踏车,只得走路去上班。为此之故,她特别提早了十分钟出门。反正路并不太远,她也已经走惯了。
??到了凯莉以后,她和往常一样地化好了妆,换上衣服,唱了两个小时,再转到蓝宝石。她脸上的妆没卸,衣服也没换;反正天已经全黑了,她走的又是巷道,没有人会对她投以异样眼光的。她默默走著,来到了蓝宝石后的小巷。她的鞋子在巷道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他。那个英俊硕长、有著一脸严厉线条的陌生男子,正站在后门的入口——等著她!
??夜光僵住了。她柔和的面容立时绷紧,敌意布满了她的全身。他必然也看出这点来了,因为他立时开了口,一种平静而安抚的声调:“我是来道歉的,丁小姐。我昨晚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虽然我有我私人的理由,不过那并不足以用来要你原谅,是不是?”
??他的道歉使她惊奇。夜光审视著他,慢慢地道:“但你对我的看法并没有改变,是不是?”这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没有。”
??奇怪的是,夜光这回没有生气。相反的,她突然对这个人多了几分尊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那种认错的勇气,以及这种少有的诚实。尤其在当他以为她是一个坏女人的时候,还能够为他自己的行为道歉,就更来得不容易了。她沈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不是很公平——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
??“我叫傅商勤。师傅的傅,商量的商,勤勉的勤。”
??她点头。“你说是你姨妈要你来的?”
??“嗯。要想解释清楚恐怕得花点时间。”他说:“我请你喝咖啡好吧?”
??她淡淡地笑了一笑,看看自己的腕表:“不用了,谢谢。我的时间不多。”
??“好吧,那么我尽可能长话短说。”他沈吟著道:“有一位张念香女士,你认得吧?她是令堂的朋友。”
??夜光困惑地站直了身子:“你说的是张阿姨?”
??“是的。我听说她想帮你,但你拒绝了。”看到夜光点头,他接了下去:“我姨妈的名字是秦雯。她和张女士,以及令堂也都是好友,”夜光的脸上飞过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商勤接著道:“所以当我姨妈听说你在酒廊驻唱的时候,她觉得很——呃,沮丧,她——”
??“我是个歌手,不是个妓女!”她尖锐地打断了他。
??他的嘴角抿紧了。“我不是来这儿讨论你的职业的。”他冷淡地说:“我只是来向你传达我姨妈的关怀之意,如是而已。”
??“一个很不情愿的使者,嗯?”她瞪著他。
??他瞪了回去。“非常不情愿。”他重重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向尊敬她老人家,我根本不会到这儿来!”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你尊敬的女人啊?真令人惊讶!”
??“她是少数值得尊敬的一个!”
??“原来我们这儿有了一个女性憎恨者兼沙猪,妙极了!”夜光甜甜地道:“告诉我,傅先生,被全球半数人口屏斥於外的嗞味如何呀?”
??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地扫了过来,很明显地被她激怒了:“你刻意曲解我的意思!”他一字一字地道:“丁夜光,你是存心气人是不是?”“彼此彼此。”
??她发誓他的眼睛里快要冒出烟来了。傅商勤深深吸了口气,好半天才用一种压抑过的平静说:“我们言归正传吧。总而言之,我姨妈希望你去考大学,她愿意支助你四年的学杂费及生活费;或著你愿意到埔里去,她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工作。”天,这话说得硬邦邦的,一点手腕也没有!亏他姨妈还指望他说服她那堕落的小脑袋呢!他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她真的非常关心你。”
??“她实在太好了。”夜光耐著性子道:“不过我真的不需要。考大学这回事嘛,我自己已经有两个学位了,不想再去拿一个;工作嘛,我觉得目前这个十分理想,所以没有跳槽的打算。请你替我回绝她的好意,并且替我谢谢她。”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五岁。”她的回答平静无波。
??“两个学位?”
??他那不敢置信的声音激怒了她。怎么,他以为一个歌手就一定缺乏念书的脑袋或毅力吗?夜光昂起了下巴,摆出一副骄傲的表情。“辅大英文系的学士学位,以及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的艺术史硕士学位。”这种浅薄的自我炫耀使她暗地里汗颜不已,但是看到他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夜光突然觉得浅薄一次也无妨了:“谢谢你姨妈的好意,不过我是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作自己的主,请她不必多费心了。还有,请你替我谢谢她。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