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洁怜惜地看着地,很知道他为了今天这场会议,昨天晚上一定是熬夜了。而今那一对好看的浓眉微微地皱着,闭着的眼睛底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她突然间发觉:大哥其实是个挺好看的男人。不同于小扮那种漂亮的英俊,而是一种耐品耐嚼的好看:沉毅的,诚正的,内敛而深厚的。如果……如果说家琪也察觉到了这个,那么——
想到这个地方,伯伯宣布大哥接掌总经理一职的那个晚上,小扮愤怒的吼声突然间敲进了她的心里:
“陆平浩,你可真能干哪,将我的东西样接一样全给接收了去!”
将我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全都给接收了去!全都给接收了去——以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狠命地甩了甩头。你是怎么了,苏以洁?明明知道那些谣言没有一句当得真,怎么你还是——会被那些东西所左右呢?多可鄙呵,你!耳根子这样地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你实在不比那些人高明到哪里去!不,更糟!那些人对大哥一无所知,你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呵!
眸光在大哥脸上转得几转,以洁终于还是硬生生压下将他叫醒、将自己今天听来的谣言告诉他、看看他的反应的冲动,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澳革之初的工作之繁重,简直是难以想像。他们两人卯足了全力在冲刺,何妈和玉翡也跟着配合。那个欧巴桑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现代的营养学半些也不懂。若依了她的意思,她是只晓得炖鸡炖鸭。幸好有玉翡在一旁指导,餐桌上的饮食就均衡得多了。只有何妈一面煮菜,一面嘀咕:
“从来没听过少吃肉才是好的。年头真是不一样了!”
对玉翡来说,光是饮食上的留心还不算数,她开始逼着这两个工作狂做运动了:
“天气开始热了,你们家的游泳池又造得这么好,不用多可惜?”她对着以洁又哄又劝:“不运动的话,体力可会越来越差的哦!到那时改革还没完成,人先倒了!再说,”她压低了声音跟以洁咬耳朵:“你不想坐上一年的办公桌之后,腰围激增到二十八吋吧?”
“你知道吗,你的身材真是不错呢。”说动了以洁不定时地下水游泳之后,玉翡有天对她这么说。她自己有时也陪以洁一道运动,譬如今晚。
“呃,”以洁不大好意思地看看自己:“还可以啦。你没见过我大嫂,那才真是个美人——”说到这儿,她惊愕地住了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把家琪给扯到这个对话里来了。
“你大嫂?”玉翡的兴趣全来了:“你说的是平浩的太太?”
“嗳。”以洁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又美丽、又清纯的一个女孩子,死得那么早,真是天妒红颜,”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你大哥怎么会认识她的?”
“她!!”以洁搜索着记忆。大哥和家琪开始交往的时候,她正在准备大专联考,忙得天昏地黑,对那些细节根本没去留意。还没等到她开始留意,那两个人便闪电结婚了。她还记得大哥夫妇从法院公证处回来,在晚餐桌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惊得目瞪口呆,而小扮……
以洁慢慢地在游泳池畔坐了下来,模模糊糊地察觉地记忆中有一些影象开始旋转——一些地从来不曾注意过的影象。依稀仿佛,家琪到家里来玩的时候,也都是小扮在家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和大哥是怎么认识的。那时我忙着考大学,根本没注意。”以洁猝然说,关闭了这个话题。没再说第二句话,她一头埋进了水中。
玉翡看着她激起的水花,若有所思地挽紧了双唇。等以洁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变更话题了。
“喂,”她轻快地喊:“女强人,你还没告诉我呢,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员工的反弹很大。”以洁叹了口气:“没有办法,这需要时间的啦。别的不说,要把那些表格设计到人人一看就懂,填起来轻松容易,就得花费很多的力气了。设计出来后还得再修三修,等到定案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呢。”
“不是说要聘请企管顾问公司来帮你们作这些设计的吗?”
“对啊。光这笔预算就吵半天了!”以洁气闷地道,伸手在水面上重重地一拍:“烦死了,不谈这,我要再去游两趟!你要不要也下来?”不等玉翡接腔,她又没到水池里去了。
游完泳回到房里去洗澡,以洁的心思仍然烦躁不堪。噫!她早知道公司的改革不会容易,但没想到阻力竟比她预料之中更强。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小扮顽固的抵抗——即使不是抵抗,至少是一种不合作。看样子只好各个击破了,她一面擦干身子一面想:先从合作意愿较高的部门开始。等成绩出来了,其他的部门自然也会跟进的。只不过这样一来,改革的时间便还要再拉长一些……
话说回来,他们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么?横竖当初草拟计画的时候便已知道:这桩事情没有一年打不稳基础,没有三年不能为功的了。然而就算时间多花一倍,该做的还是得做。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在企业界尤其严苛。捷铁算是幸运的,一开始就走对了路——自行车制造。在纺织、制鞋等工业一样一样地退潮之后,自行车业是台湾仅剩的一种“世界第一”了。凭仗着精良的手工和组合技术,手工制造的自行车据有世界最高的价位,这或者也便是小扮有恃无恐的理由。但是——但是他于今对改革的抵制,在以洁看来,与其说是理念的歧异,不如说是……意气之争!
意气之争……想到这里,以洁疑惑地放下了手上的吹风机。她真的不愿意这样去想,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允许她将头埋进沙堆,作自欺欺人的鸵鸟。大哥和小扮之间的恩怨,很显然肇因已非一日。难道……难道真的……
她霍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拒绝再在这个题目上兜圈子。到图书室里去找本书来看罢,她对自己说:大哥应该还没睡才是,挑本小说出来不会吵到他的。
灯光由图书室的房门底下流泄出来,以洁在门上轻叩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望里一张,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浅笑。原来灯虽然没关,平浩却已经睡着了。他整个人歪坐在床上,背后势着两个靠枕;上半身还保持着靠坐的姿势,脸庞却已倾向一边。一本企业管理的书跌落在他手边,阖起来的那两页之间夹着支红原子笔。
以洁悄没声息地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平浩身边。他的双眉虽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线条却已经柔和了下来。一络不驯的黑发跌落在地宽广的前额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缕无以名状的温柔自她心底泛开,使她又站在那儿看了他半晌,这才转身朝书架走去。来到那一排放著文学性书籍的架子前头,以洁随手抽出一本散文集来。书后的空白处,一行细小清秀的字迹写着:孙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洁点了点头,眼前又浮起那长发垂肩、清丽可人的女孩来。这一些书果然都是她会看的。是个爱沉思也爱作梦的女孩子呵,有着清甜悦耳的歌声,常常坐在园子的花荫底下轻轻吟唱。那是——以洁曾经羡慕过,却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来的。就像这些书,她喜欢是喜欢,却永远也不会将它们摆在生活的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