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就是苏小姐了,对不对?”她压低了声音说,显然是怕吵醒了病人:“我叫乔玉翡,是陆先生的特别护士。”
以洁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伯伯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用同样低的嗓子问对方,一面却忍不住一直要往大床那儿移去。看见她的伯伯,捷铁企业的主人,陆铁龙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喉间那雪白的绷带衬得地皮肤份外黄褐,心里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才几个月不见呢,伯伯竟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憔悴!
“刚刚才给他打过针,现在已经睡沉了。”乔玉翡低低地说:“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另外,因为食道开过刀,他还会有几天不能说话。”
以洁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伯伯一眼,和来时一样无声地走出了屋子。
何妈见她眼圈微红,忙道:“小洁啊,你怎么样,吃过饭没?要不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对了,我炖了一锅人参鸡,先替你热一碗啊。”她一面说话,一面自顾自地走进厨房里忙将起来。
以洁忍不住笑了一笑。老母鸡一样的何妈嗳!经何妈这么一提,她才发现自己是有点饿了。火车上买的那个饭盒,她根本没吃几口。
“小扮要不要也吃点什么?”她问守谦。后者摇了摇头,将一根洋烟衔在嘴里,取出个金质打火机来“啪”一声点上了。
以洁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不管怎么说,这儿是守谦的家,他爱怎么制造污染都只有随他去。更何况——她也不能不承认,在不少女孩子的眼中,守谦抽烟的样子确实是十分潇洒的。或者应该说,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罢。他个头瘦瘦高高的,生得十分英俊,穿着打扮也很讲究。虽然是在自己家里,那暗绿色的亚麻衬衫和卡其布的休闲长裤,以及名师设计的发型,仍然使他看来活像个时装模特儿,而不像一家大企业的总经理——就更别提他看来还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了。
“路上累了吧?”守谦问她:“要不要先去洗把脸什么的,再来吃点东西?”
“咦,咦,小扮变得体贴了。”以洁微笑道,守谦诧异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真的?那表示我以前太忽略你了。”他半真半假地弯了弯腰:“原谅我,小姐,我一向是只会对美丽的女孩献殷勤的。”
“这意思是说,我以前很丑啰?”以洁好笑地说,一时间无法确定:守谦是在恭维她,还是在揶揄她。反正无论是那一种,她都不会太当一回事的。
“不是丑,只是——青涩。”守谦的回答居然颇为认真,倒令以洁有些意外。幸好这时何妈端着食物进来了,省掉了她的回答。
青涩?或许吧。在风流自赏、从高中开始就不断地换女朋友的小扮眼里,一个他从小看到大的黄毛丫头怎么可能不青涩呢?何况自己向来只晓得埋头用功,一直到大学毕业都还是脂粉不施的。甚至刚进社会的时候也还是如此。但是最近这一年多来,自己确实是渐渐在穿着打扮上下起功夫来了。身上这珍珠灰的真丝衬衫,搭上枣红色的高腰窄裙,今早到公司去的时候便已赢来了不少称赞,更别提自己现在已经练得驾轻就熟的淡妆,俐落而妩媚的发型,以及耳下这对镶工精细的垂坠了。只不过,她对自己的仪表虽然有着相当的信心,但被自来十分挑剔的小扮称赞,仍使她不可避免地暗中欢喜。
企业的主持人虽然病倒了,工作却仍然要继续进行下去。为此之故,以洁回来三天了,还是一天到晚见不到守谦的面。伯伯还很虚弱,见她回来虽然欢喜,却也只能微笑而已。她因此只能将大半的时间拿来和何妈话家常,再不就是和乔玉翡聊天。
乔玉翡比她自己小两岁,个性明朗温柔,做事极有分寸,以洁很快就喜欢上她。心想伯伯有这样一个特别护士照顾,自己就好放心了。只是——自己真的要回台北去么?伯伯的年纪实在大了……但,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自己不是护士,照顾不了伯伯;工厂的事嘛她又插不上手……
连续几个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这个问题,怎么想都是个两难的局面。何妈对她的难处是半点不懂的,只会说:“先生希望你在身边,你就留下来嘛。家里头又不缺钱用。女孩子家的,干什么去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
面对着何妈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她怎么样也没有法子跟她说得明白:自身能力的发挥和工作上的成就感,是比金钱的获得还重要的。只是啊,自己会责怪大哥“树欲静而风不止”,怎么自己就不能为伯伯牺牲几年的时光么?
她回家后的第四天早上,到陆铁龙房里去看他。老人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看到以洁,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招手叫她在自己床边坐下。他的声音还很哑,因此床边的茶几上摆了一叠便条纸,方便他和人交谈。
打从他从医院里回来以后,何妈就在他房里加了一张单人床,让乔玉翡睡在他房里照顾他,以防病情有什么反覆。见到以洁进房来,玉翡轻快地说:“你来得正好。趁你陪陆先生的时候,我到楼下去替他弄早餐吃。记住不要让他累着了呀。”
老人露出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口齿启动了几下。以洁看出他要说的是“管家婆”,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玉翡对着他们投来狐疑的一眼,掩上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餐桌上留着一只咖啡杯,一只留着面包屑的空碟子,想必是陆守谦吃过饭出门去了。何妈在厨房里忙,显然是在为以洁准备早餐。玉翡凑上前去一看,可不得了!炉子上刚熬好的是皮蛋滑肉粥,锅子里是炒得青翠欲滴的青菜,还有流理台上一盘刚盛起来的铁板豆腐。这个家里存在着很明显的种族歧视啊?玉翡好奇地想。她敢打包票:守谦喝的那杯咖啡,九成九是用即溶咖啡泡的,说不定连面包都只是在统一超商买的呢?
虽然满肚子好奇,但玉翡并不是会探问旁人隐私的人,只和何妈打个招呼就算数。见她菜烧得香,又说要向她请教手艺。何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等先生用过早饭,你也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老太太主动提议:“一家子住在一起,吃一顿饭还分好几处,实在太麻烦了。”
“哇,谢谢,”玉翡笑得开心:“我这可是托苏小姐的福了!”
她和何妈闲聊了一阵,捧着她为陆铁龙准备的早餐上了楼,一面开门一面说:“早餐来啰!”
她的笑容在看到以洁的表情时整个儿转成了惊诧。
老人显然是非常疲倦了,这会子又已经躺回了床上,正闭着眼睛在休息。他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一支原子笔,手边的纸张叠得很不整齐。相反的,以洁坐在床边,右手紧捏着几片纸张,左手牢牢握着老人的左手,脸上的表情复杂之极,却是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老人,双唇轻轻颤动,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然而,不管她原来想说的是什么,在玉翡进来的时候,显然都立时被她吞回了肚子里。玉翡当然也只好假装视而不见,轻快地说:“陆先生,我们吃饭了!嘿,苏小姐,你要和我们一起吃,还是要下楼去享用何妈为你准备的好东西?”
以洁慢慢地站起身来,视线仍然留在伯伯身上,心不在焉地问:“何妈帮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