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嫂笑着说:“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彼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针线刺绣?”
彼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彼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彼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彼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彼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戏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宇,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宋嫂。”
宋嫂摇摇手,“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彼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月复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做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彼青瑶抬高声音又叫:“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彼青瑶强忍不住地叫:“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彼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斑声说:“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狈。
彼青瑶再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彼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