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柔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在感草木之气,夺天地之精华啊,这样高深的事,我竟也不知道,还以为小姐你是在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坏人呢。”
崔咏荷在树上一瞪眼,怒力装出凶恶之状,“什么坏人,不要忘了,你的小姐我早就熟读圣贤文,胸中全是天地浩然正气,我怕什么坏人?”
“是是是!”韵柔掩唇低笑,“原来小姐你不但在树上与天地共呼吸,还在回味圣贤的浩然正气,怪不得听不到外头的鼓乐暄天,自然也不知道福康安大将军得胜回朝,当然就更不会有想躲他的念头了。”
崔咏荷哼一声,敏捷地自树上跳下来,恶狠狠地瞪着韵柔,“你说什么?”
韵柔全不惧怕,泰然地打量着这位出身名门的小姐:一头秀发随随便便地扎在一起,更被许多枝枝叶叶缠在头发上摇摇摆摆,裙子撩起缠在腰上,因为爬树、衣服被枝叶勾破数处,更加黑一块灰一块,脏污甚多,这一番叉腰发怒,简直就和街头的泼妇恶女没什么两样。
韵柔摇摇头,低低地笑,“好一位饱读圣贤书,又能倒背《女律》、《女诫》、《女四书》的名门闺秀,便是圣贤,怕也要被你气得活转过来了。”
“韵柔!”崔咏荷饱含威胁地扬起了拿在手中的一本书,作势要打。
韵柔笑盈盈地说:“曹先生十年辛酸,字字是血写出来的东酉,你若是用来打人,岂不是亵渎了绝妙文章和书中佳人?”
崔咏荷哼了一声,翻开手里拿的书,愤愤然倚树而坐,“我不打你,不是心疼你,是怕打坏了我的书。”一边说着,一边珍惜地低头看手上的书。
韵柔在旁同时低头看,崔咏荷所翻到的那一页,正好写着宝玉黛玉在沁芳闸旁桃花树下共看西厢,一阵风吹来,落红成阵,满身满书满地满池都是鲜花,美得如诗如画。
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身处的后花园,眼前的荷花池。清风徐来,身后大树枝摇叶动,池水泛起涟漪不绝,荷叶轻轻摇曳,竟也别有一番风韵。忍不住笑道:“可惜了在这里陪你的竟不是福康安,否则倒是和书上一般了。”
“呸,那个眼里只有功名的禄蠹,你可别再提他,脏了我的耳朵。”崔咏荷一听到福康安三个字,即刻心情太坏,口气十分恶劣。
韵柔忍禁不住,低笑阵阵,“我的天,都是我的罪过,引着你看这样的邪书,看得都走火入魔了,竟也学起了宝玉,这天下第一闲人从不干正经事,却最爱嘲笑干事的人。”
崔咏荷合上书,唉声叹气,“我若是男儿身,倒也不介意做宝玉,纵是世间第一无用人,却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到那时,你也能做我的黛玉,咱们都不用为福康安那个禄蠹心烦了。”
韵柔啼笑皆非,“心烦的是你,我可从来没烦过。我倒是恨不得,你早早地嫁了他,当上贵夫人,我也好沾沾光。”
“啊呀,你何苦总是口是心非。”崔咏荷拉长了声音念白,“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韵柔笑得弯下了腰,还不及开口嘲讽她几句,就听到一个饱含惊讶,偏可以让每一个人听出所有的惊讶都是假装的声音——
“咦,我竟不知,我有这样一位情敌?”
崔咏荷“啊”的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猛地回身,全身都是防备,指着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锦袍玉带的贵公子,“你怎么来的?为什么没有通报?”
“走进来的啊。就我们两家的关系。还要通报吗?”福康安一本正经地回答,眼睛似受到无形吸引一般望着崔咏荷的手臂。
为了爬树方便,崔咏荷把袖子全挽到了肘上。露出白生生的胳膊,越发显得肌肤丰泽,白如凝脂,竟晃得福康安心头一跳。急急忙忙移开视线。
身为贵公子的他,虽常见美人,但多是高门大家的小姐,规矩仪态,多得数不胜数,何曾见这等衣饰零乱、散发露臂、无礼凶悍的女子,可这心头忽然的一乱,却是从不曾有过的,一时竟难得地有些不知所措。
崔咏荷一见他就火大,上前一步,手指都戮到福康安的鼻子上了,“你来干什么?”
埃康安清楚地闻到崔咏荷身上树叶的清香,与一般闺秀的脂粉香气全然不同,更觉得她那美丽的手指离眼睛太近,近得有些白亮地晃眼了。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方才微微一笑,“我出征这么久,回来了,当然要到老师这里来看看。也来看望看望你,对了,我带了礼物来。”说着抬手轻轻拍了两掌。
园门外,立刻进来七八个人,捧着的托盘里闪着一片奇光异彩,宝气珠光,可与阳光争辉。
“这些都是我打了胜仗,宫里头的赏赐,上等宫扇你应该用得着,红麝香珠,凤尾罗,芙蓉席,都是宫中上用的佳品,还有玛瑙枕和香如玉,也是极品,你看看喜不喜欢。”这些无比贵重的宝物,自福康安口中说来,也是轻轻淡淡、随意无比,而脸上的笑容,高贵斯文,亲切自然。
偏偏崔咏荷看着只觉得无比刺眼,冷冷地一哼,“好,好得很,我的确喜欢,这些都是送给我的,自然由我处置了,对吗?”
“自然!”福康安笑着点点头。
“好!”话音未落,崔咏荷双手飞快,已将四五把上等宫扇撕成了七八段,下人们惊呼之声才响起,那红麝香珠已被她拿起来,往那荷花池中扔去。耳旁抽气之声陡起,她只听如不闻,抓起玉如意往地上用力一扔,美玉碎裂的声音清脆好听,她犹觉不畅意,伸手又去拿那玛瑙枕。
韵柔一伸手,按住崔咏荷的手,口中哀求:“我的小姐,你若不要,就给了我吧,何必这般暴殄天物。”
崔咏荷又气又怒,“韵柔,不许扯我的后腿。”
韵柔双手紧抓,就是不放手。
崔咏荷正要发怒,福康安已笑出声来,“韵柔,放手吧,小姐爱扔就让她扔,纵掷千金,博小姐一笑,也是无妨,你若喜欢,下回,我再送你几个。”
崔咏荷趁着韵柔微怔的一瞬,双手用力一掷,玛瑙枕裂成碎片,这才悠闲地拍拍手,大功告成地挑高了眉头,斜月兑着福康安。
埃康安似毫不被她挑动,笑笑地唤了一声:“吉保!”
“在!”随着一声应,一个腰间配刀的英武男子走进园内,对着崔咏荷打了个千,“请崔小姐安。”
崔咏荷没有理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身后。
王吉保身后是一个又一个的丫头,人人低头捧着东西,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园外,一时竟根本看不到尾,也不知一共有多少人。
王吉保微微哈着腰介绍:“崔小姐,这是苏州织造送上的绵缎,不但质地上佳,就是撕开的声音都极为好听,小姐尽避撕,现在只拿了三百匹来,小姐要觉得不够,我们再送新的来。这是上好的贡珠,不但圆润明亮,就是打碎了,声音也清脆悦耳,小姐听着一定舒服,小姐爱怎么砸,就怎么砸,喜欢砸哪种珠,哪种玉,尽避开口,小人一定为小姐准备更多的。还有,这边是……”
“够了!”崔咏荷大怒,“你是在拿你们家的富贵压我来了。”
王吉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小姐言重了,小姐是小人未来的主母,虽然不知道少夫人为什么爱撕东西、砸东西,但既然主子喜欢,我们就要为主子办到。小姐尽避砸,随便撕,不过要注意爱惜身子,若是撕得手臂酸了,砸得肩膀累了,也不要紧,尽避吩咐下来,小人们替小姐撕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