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眉锋微锁,忙拦在二人中间。
舒侠舞风回柳转地左顾右盼一番,眉目含情,一时间不知勾走了大街上多少男子的心,“你瞧瞧,这里满大街都是人,真要谈大事,方便吗?”纤手一指右边的太白楼,“我在上头订了一间雅室,到时再慢慢告诉你。”
宋知秋冷哼一声,“没兴趣听你的胡说八道。”扭头便要走。
绛雪才要拦,却被舒侠舞一把拉住,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太白楼里走。
舒侠舞一边走,一边曼声说:“想当初有人张牙舞爪地逼问我到底是哪个委托了那次的刺杀行动,我好不容易把雇主找出来,他倒不想见面了,真是白费功夫。”
这番话说得闲闲淡淡,响在宋知秋耳边却如惊雷一般,本能地飞快转身,舒侠舞与绛雪的身影早已进了太白楼。
宋知秋僵着脸呆站了一会儿,才大步走进了太白楼。
第十章
踏进太白楼天字一号雅室前,宋知秋心中有上百个猜测,可一眼看到那神态安详、怜爱之色溢于颜表的缁衣女尼时,终是大惊失色,惊呼:“娘!”
舒侠舞笑盈盈地过来,将门紧紧关上,“我可是费了偌大心血,才将慧净师太找来,你纵然不信我,也该信你生身之母吧。”
宋知秋怔怔看着出家多年的母亲,思及幼时往事,心头百转千回,皆是酸楚伤怀,终于扑通一声跪倒,低低呜咽起来。
慧净师太再也保持不了出家人的超然,含泪挽扶他,“傻孩子,出了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你一直不来找娘,平白自苦了这么长时间。”
“娘!”宋知秋除了呼唤母亲,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怎么去找娘,告诉娘父亲被杀的噩耗,怎么去面对母亲,让她知道自己是个连杀父之仇也不理不顾的人。
“知秋,你错了,你一直都错了,你的仇人从头到尾都不是绛雪姑娘,因为你父亲根本就是自杀的。”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宋知秋惊异地睁大了眼。
慧净师太叹息摇头,“你不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因为真正委托地狱门行刺的人,就是你爹自己。而且他不便亲自出面,又没有其他可以真正信任的人,所以他曾悄悄到水月庵来探我,要我帮她寻找地狱门的杀手。”
宋知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绛雪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但很奇怪的,两个人心中,同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希望,一缕深切的期待。
“自从当年我离开你爹之后,便在水月庵出家,每日诵经念佛,想为你爹赎罪。直到那天,你爹来找我,求我帮他完成一个不让人怀疑他是自杀的死亡,才知道,苍天原来真的有报应,做了恶的人,原来总逃不了惩罚。”
慧净师太面露怅然之色,似在刹那间已陷到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宋知秋却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疑问煎熬,忍不住大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子,你记得吗,你爹刚任职兵部那阵子,曾想办法说服了兵部尚书,强行调动了边城守将,使得关外蛮族获得一场大胜?”
“是,孩儿记得,那一阵子孩儿也曾因此十分沮丧,而且一直想不通,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错,你爹虽贪财好利,但那样做对他并没有什么财富上的帮助,为什么他要做这般于国无利的事呢?”慧净帅太苦笑,“直到他死前一个月前来寻我的,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受人要挟。”
“要挟?”
“是的,这些年,你爹贪赃枉法的事做得多了,早留下了不少把柄,自被调入兵部后,就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查出这些事,拿来威胁你爹。如果你爹不肯帮助他们的话,就要把一切揭穿,要你爹身败名裂,不但自己要被处斩,家人也要受累。你爹无可奈何,才受人摆布,做下那亏负了国家的事。而那些人则暗中帮你爹掩盖了一切贪财受贿的罪状,帮助你爹在兵部一步步往上爬,手操国家用兵之权以便他们从中谋利。”
慧净师太的话叫宋知秋听得全身冷汗直冒,“是塞外蛮族的人。”
“对!”舒侠舞含笑接口,“我曾多次调查宋远枫的事,但明明知道他是个贪官却找不到任何可制他之罪的证据,当时就已经很怀疑了,以宋远枫的能力,怎么可能把一切证据消除得一干二净呢?这一年来,我深入调查,才可以肯定,有一个很强大的组织,一直在悄悄地帮他掩盖罪行。而这个势力都是几十年间,由塞外蛮族派出混入中原的骨干探子所组成,他们手里所掌握的官员,也绝对不止你爹一个人。”
宋知秋脸上的醉意早已消失得一干净,本来黯然消沉的眸子里,渐渐闪亮如出宝剑新淬的光芒,“那最后爹是怎么被逼得要自杀的?”
“你知不知道年关那会子,我朝军队大规模征伐屡屡侵犯我国边境的蛮族,长驱三千里,杀鞑子四万人,获牲畜一百万头,蛮族元气大伤,二十年内,必将无力再犯边关。”
宋知秋点头,纵然他躲在偏远小镇,每日以酒度日,但这样举国欢喜庆贺的大捷,也照样传到他耳中。
“如果不是你爹死了,那么这一战,极有可能败的是我朝,到那时,蛮人就不仅仅是劫掠边城那么简单了,很可能就直接打进中原了。”慧净师太徐徐说出这一绝大秘密,“这场大会战,双方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各方兵力物资的调配都极为谨慎,你爹在兵部恰好主要负责军粮供应。那个神秘势力要求你爹在会战之时,拖欠军粮,又或者用腐菜烂米来供应军队,这样一来,军心必乱,再善战的将军,也打不赢这场仗。可是你爹很明白,这一战,中原已打算投入举国之兵了,一战若败国家危亡就在眼前,到那时,他这个已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也只有一条死路,更何况,军粮的事要引出动摇柄本的败仗来,一追究责任,他也难逃凌迟之死。而他要是拒绝,他以前所有贪赃枉法的事就会被揪出来,还是要被王法处斩。若是答应了,就要变成卖国贼被杀,还负有千古骂名,若是不答应,就要被当成贪官奸臣被杀,一样万人唾骂。两种死法都会连累至亲,害得我与你今后也难以为人。可怜你爹,甚至连自杀都办不到,因为那个势力已查出我和你的身份,威胁说你爹要敢自杀,就要用我和你开刀。你爹无可奈何之下,才来找我帮忙去请地狱门的杀手,如是被地狱门刺杀而死,那个势力只道是你爹的某一仇人所为,不会再在你与我的身上报复。”
“娘,你怎么能答应爹?”宋知秋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慧净师太凄然一笑,“我又何尝想要答应,可是你爹他跪下来求我。他说这些年来,虽已富可敌国,却了无生趣;虽立身朝堂,却身不由己;虽步步高升,但作孽太多,晚晚都做噩梦惊醒,欠了这一身的债,若是不还,也是枉然。更何况异族步步进逼,他答应也是死,不答应也是死,可他纵已不怕死了,却不想累我与你一生一世受骂名。我纵然不介意伴他同死,又怎忍你如此年少,便被骂成奸贼之子,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
宋知秋双拳紧握,身子微微颤抖,悲愤至极,竟已欲哭无泪。
“你爹不是被别人刺杀,而是自己自杀的,他用他的性命,来维护我和你,来保证我和你以后不必受人唾骂,他也以一死成全了他身后之名,他还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被风光下葬的,并没有被作为罪人斩首示众,没有落到即不得全尸,亦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所以……”慧净师太望向绛雪,伸手牵起绛雪的手,放在宋知秋的手上,“绛雪不是你的仇人,从来不是,她只是帮助你爹完成了他的心愿,她也是一个可怜的被你爹利用而不明真相的人,她吃的苦,也许比你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