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侠舞眼睛闪亮,难道死心眼的丫头终于想通了。
“我加人‘无名’而不接掌地狱门,我怎么看,你早已知道了,不是吗?”
绛雪徐徐地点头,“—直以来,我都认为帅父是对的,用剑杀恶人是对的,可是当我们看到恶人残忍的一面时,却也没有想过恶人也有亲人至爱,恶人也有他良善温情的一面,又有几个人是天生的大奸大恶呢?恶即斩!可是,我们有什么权利判断这个恶是可以斩的?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执行?替天行道吗?以血护义吗?这么多年来,我不过是以侠义为名行残杀之实的刽子手罢了。”
“绛雪!”
绛雪抬起头看着舒侠舞,“宋知秋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我第一次知道,我所杀的人,原来也有喜有乐有悲有愁,他们有罪,但也同样有苦。如果他们该杀,那我手染无数血腥,又算什么呢?我凭什么自以为可以操生杀大权?”
舒侠舞席地坐了下来,拍拍绛雪冰凉的手,“你的做法或许有欠妥之处,但我可以保证,这么多年来,你手上所杀从没有一个不是万恶不赦不该死之人,杀他们或许并不全对,但他们死了,却真的间接救了许多人。”
舒侠舞的语气轻柔而真诚,没有人知道她暗中正在咒骂宋知秋。这么多年,我花了多少功夫,直言苦劝,旁敲侧击,种种方法用尽,也扭不过她继承师门的死脑筋,这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混蛋,却就这样轻轻易易叫她完全换了一种想法。
“如果没有错,那为什么你要加入‘无名’?‘无名’为什么永远不肯轻易杀戮任何性命?为什么你们总是宁愿花十倍的功夫去搜集证据,揭穿罪恶,却不用宝剑轻松地解决一切?为什么你们要舍易取难?”
舒侠舞微笑,风尘里的轻艳娇媚在一笑之间,皆变作端然肃穆,“不用再多说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总是支持你的。”
夜风带着早春的寒意袭来,也带来了远处怒喝狂呼,但绛雪却全不理会,只是沉静地问:“你有为地狱门监法传灯之责,我身为师父遗命的传承者,却已不想再继续地狱门,不想再继续用杀戮和鲜血来卫道,你会怎么做?”
舒侠舞失笑,“还能怎么做?我像是个乖徒弟吗?当年最先背门而去的人就是我啊,什么监法,我才懒得监视你呢,你爱做什么只管去做,谁有空拦你。”语音微微一顿,看着绛雪那本来黯然却又忽然间生起一层夺目光辉的脸,一字字问:“你想要做什么?”
绛雪仰头回望舒侠舞询问的眼神,眸中的光华清清亮亮的,照耀了整个暗夜,“先养好伤,然后去找他!”
简简单单一句话出口,只觉心头一阵舒畅,笑意就这样自自然然自眉间眼角泛了起来。
舒侠舞轻笑一声,待要说话,耳旁听得一声大喝:“你们两个搞什么,我拼死拼活替你们拖时间,你们怎么还没远远逃走。”
在二人对答间,柳吟风已自唐门一路逃来,身后远远地跟着无数正在接近的火把,看那声势唐门这一次竟倾巢而出了。
绛雪含笑立起,舒侠舞也笑得花落柳折站起身来,二人相视一眼,都觉胸中负担尽去。舒侠舞伸手抓住绛雪的手,助她施展轻功,飞逃而去。或许是因着心情轻松的缘故,二人身法都比方才轻盈许多,一路逃窜,竟仍有闲瑕,让笑声就这样随着初春的风,点缀了整个夜晚。
只留头大的柳吟风苦笑着跺足跟了上去。
第九章
夜已深,风正寒。
又是深秋,又是黑夜。
宋知秋醉得一塌糊涂,摇摇摆摆一步三晃地在街上走,抬头看看遥远的月亮,忽然间想起,明天就是霜降了,想到这一点,便有一种狂笑的冲动。
真的,真的,是和霜降很有缘啊!
所有可以决定生命,决定一切的事,似乎都发生在霜降。
二十多年前,在霜降之夜出生。
因为在霜降那一天逃课,引得爹爹说出“霜降休百工”这句话,从此每年霜降,白天偷懒,晚间缠着爹吃零食听故事,遂成习惯,以致于在一年前的那个霜降之夜给了人行刺之机。
在霜降时的夜晚,初遇绛雪。
在霜降的当晚,看到绛雪杀了……
呵呵一笑,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再不是那风雅的竹叶青,而是劣制的烧刀子。
烈性的酒气,总还能再增几分醉意吧。
再不能伤绛雪,再无法眼看绛雪受任何伤害苦痛,却又怎能再直面真心,怎能再成全这份情义。
悄悄地传送消息,悄悄地在舒侠舞救出绛雪的同一个夜晚离开。
从此远离绛雪,远离江湖,远离了所有的年少激扬,所有的安适闲逸,所有的指点山河,所有的温柔多情。
从此只能永远置身于寒冷阴暗之中了!一个连父亲都可以背弃的人,一个连杀父深仇都可以轻轻放开不理不顾的人,还有资格站在阳光下吗?
就让这身和心从此留在阴暗中,慢慢地腐坏毁灭吧——
酒葫芦很快就空了,随手一扔,然后因为用力稍大,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下。
摇摇晃晃地支着地,试图要站起来,却发现,眼前忽然多了几个大大的阴影。
“姓宋的,你什么时候还钱啊?”
宋知秋醉得晕头转向,似是完全分不清眼前站的人是谁,说的又是什么话。只管呵呵笑着,努力要站起来,却又—再失败,重新坐倒在泥泞里。
不知是哪一个人先不耐烦,一脚踢过来。
踢得他倒在地上,然后如雨点一样的拳脚就加到身上了。
“混账,有钱灌猫尿,却没钱还账。
“十次来找你,你十次都醉得天昏地暗,你小子真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得过去吗?”
怒喝与拳脚并下,但宋知秋只管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醉哼哼地笑着,即不呼痛,也不躲闪。
醉乡梦正好,何必计较身外荣辱烦忧。
迸人说,不孝是最大的罪孽,戏文里说,逆子要遭雷劈,可是为什么大半年的时光,苍天还没有降下他的罚,充其量是这些不足以伤害到身体的拳脚,亢其量是这远远不能让他痛到忘了心中至苦的些微伤害。
围在身边的三个人打得手酸脚软,不甘心却也无奈何,一边骂一边远远地去了。
“你小子给我记着。”
“别以为可以躲得过去。”
“下次老子再给你好看。”
声音渐渐远去,宋知秋却一直躺在地上,过了很久也没有动。
沉重的脚步声徐徐接近,“唉哟,阿宋啊,你怎么又醉了。”挺着大肚子的徐嫂皱着眉就要弯腰来扶他。
本来醉得像完全没有知觉的宋知秋忽然坐了起来,不用徐嫂相扶就急急站立。
房东徐嫂是个热心肠的人,这几个月,实在多承她照应看顾,徐嫂的肚子有九个多月了,随时都会生,再怎么荒唐,宋知秋也不敢劳动她来弯腰相扶。
徐嫂摇着头低骂:“明明比谁都清醒,偏要装个醉虫样给哪个看,你也是个好眉好眼的好男子,怎么整日里不务正业,不是吃酒就是赌钱,欠了一的债,整天叫人又打又骂的。要叫你爹娘知道,还不心疼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爹娘二字,更触到宋知秋心上伤口,一时脸色惨白,勉强笑问:“这么夜了,徐嫂怎么一个人出来?”
“还不是惦着你,怕你又醉倒街头,就这么过一夜,所以才来找你啊。”徐嫂没好气地骂,“还装什么醉,快回去洗掉你这一身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