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来,唐无波靠下棋赢得了一间丝绸坊、一个宫廷笛师、不必出席婚丧喜庆、不必上红停夫人的礼仪课以及一大屋子的古书。
此时,翰林府所有的婢女、僮仆和管家,在热中宴客的红停夫人指挥下,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喜事,唐府的一家之主,却偷空到澜阁来过过棋瘾。
“嗯……”唐翰林皱着眉头,中年但仍不失俊雅的脸上是苦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以壮士断腕的口气说道:“就这样下了,不管了!”然后看着在棋盘另一边青衣素颜的三女儿。
“波儿!懊你了。”
唐无波温和地“喔!”了一声,从书中探出头来,清澈的眸子浏览了棋盘一眼,又回到书本上,若无其事地道:“爹,你确定不再多想想吗?走那一步棋可是会输得很难看喔。”
唐翰林一听,大为紧张,面色苍白如土,眼明手快地立刻将适才放下去的黑子取出来。
“亏爹爹是文才冠盖的翰林大学士,和无波姊下棋总是起手必回,还未必赢得了!”胆敢如此率直说话的是端坐在一旁泡茶的唐回澜,是唐无波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姊妹俩是澜阁的主人,唐回澜虽然已经十六岁,但是因发育迟缓,外貌与一般十岁孩童无异,从小练功的她,正坐得直直的,眼观鼻,鼻观心地泡茶,不像她那个全身上下只有头脑在努力耕耘的同胞姊姊,四肢奉行的是“懒”字诀。唐无波的名言之一是: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附注:有得靠就尽量靠。所以,她现在正以极舒服的姿势靠着椅背看书。
再度苦思良久的唐翰林,突然想到一步妙招,一拍大腿,喜道:“啊,这步好!”然后转头面有得色地对唐回澜说道:“澜儿,看这回爹爹终于可以巧妙地打败你姊姊啦!”边说着手中黑子再落棋盘。
“爹爹大话别说得太早哩!”唐回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显然对父亲不如对姊姊来得有信心。她用手肘推推姊姊说:“波姊,又到你了。”然后端给她一杯清香扑鼻的茶。
“喏!你最喜欢的文山包种。”
唐无波再度从书中抬起头来,伸手接过茶杯,凑鼻闻了闻茶香,脸上出现幸福的神情,笑道:“回澜,你泡茶的技术越来越高超了喔,如果不能每天喝到你泡的茶,日子都不知怎么过呢!”
说完唐无波清澈温润的美眸浏览棋盘,笑道:“有进步喔!爹下这一步我可要稍微想一下。”不过这所谓“稍微想一下”的时间,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时间。
唐翰林凝视着持棋子沉思的三女儿,青衣素颜,双眸似水,乌发如丝,安详闲适,自有一番恬静素雅的韵味,忍不住道:“波儿,你如果肯花些心思打扮一下,也不输其它姊妹的美貌啊!”
唐无波抬眸,反问道:“美貌何用呢?”
唐翰林闻言呆了半晌。天下女子谁不冀望美貌?他倒从未想过美貌的用途,只得勉强答道:“波儿不曾听闻“男才女貌”嘛,美女方可配得好姻缘。”
唐无波再道:“是吗?那古今四大美女,命运如何呢?”
“西施、貂蝉为国侍敌君,王昭君远嫁蛮邦,杨玉环被绞死于马嵬坡……”唐翰林顿了一顿,心知又落入女儿圈套,连忙道:“四美情况特殊,不能论常。”
唐无波又道:“姑且不论女子。爹爹乃当朝翩翩俊逸美男子,文采非凡,年纪轻轻就受封翰林,受君主宠爱,无误吧!”
唐翰林听女儿如此夸赞自己,不禁露出得意的神情道:“确是如此。”
没想到唐无波话锋一转,“此乃美之功,但爹爹才芒毕露,偏又生得俊逸非凡,在别人眼中是“罪上加罪”,故官二十载,同殿之臣嫉妒,吃了不少暗亏,亦是事实吧?”唐翰林不得不点头承认,“所以,美之过大于功,是不可抹灭的事实。”
唐无波清晰有理的结辩,驳得父亲无话可说。
“爹爹,到你了。”唐无波微笑提醒哑口无言的父亲。
唐翰林看三女儿对自己苦思半天的妙招,漫不经心地回一子棋,而且这一子正好落在他所设的圈套中,一扫适才口舌失利的阴霾,暗中欣喜若狂,但仍强抑,若无其事地对唐无波说道:“波儿,这回我们赌什么好呢?”唐无波仍是一派恬适自在的样子,浑然不知父亲的心机,随口应道:“随爹爹你的意啊!”
“那,这回我们赌大一点的好了。”唐翰林温文儒雅的笑容中藏着天大的阴谋:“赌你的婚事如何?”这回稳操胜算,当然要将悬在心中已久的事拿出来赌。
唐无波静静未言,倒是唐回澜惊讶地啊一声。因为她知道姊姊无所不用其极地逃避婚事已经有好几年了,父亲和大夫人红停软硬兼施,来阳的来阴的,都没办法让唐无波正经地开始考虑“嫁人”这件事。唐回澜不禁偷看了姊姊一眼,看她仍是笑吟吟地,老神在在。
“既然爹爹对自己这么有信心,那我也要赌大一点了。如果我赢的话,爹要让我和回澜到金陵游览。”现在唐府上下每天都在红停夫人的指挥下鸡飞狗跳,吵得她不得安宁,红停夫人还老把砚云的婚礼当作借口,试图差遣她们姊妹做这做那,否则就是无“姊妹之情”之人,唐无波早就想溜之大吉了。
唐翰林闻言迟疑了一下,他素知重门面礼节的大夫人,绝对会强烈反对闺女们随意外出、拋头露面,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不禁露出为难的神色。
唐无波没有错过父亲脸上犹豫的表情,故作轻松地说道:“怎样,赌是不赌?到金陵一游和我的婚事比起来可是小事喔,爹爹你有机会大赢喔!”
唐翰林闻言精神一振,立即将烦恼拋到脑后,笑道:“当然赌,这回你可要乖乖听爹的话,找个好对象出嫁了!”
唐无波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喔,不对,唐回澜在心中暗自更正,应该是一山还比一山高,最后的胜利者果然还是无波姊,爹爹已累积一百零三次败绩。
“怎么会输呢?怎么会输呢?”全京城文才第一、天子的爱臣唐翰林不可置信地盯着棋盘,喃喃自语道,试图在被杀得七零八落的黑子中找出突然败阵的原因。
※※※
唐无波姊妹在上金陵前,先上云遥山拜访白云容,亦即唐翰林的二夫人。
“无儿!”柔声唤着她的是秀丽慈爱的白云容。唐翰林惯喊她“波儿”,白云容却爱唤她“无儿”,取其无波无浪之意,希望她一生平平安安。“云姨,怎地晚上突然跑出来吓人。”无波素净的脸庞露出顽皮的笑意。
白云容宠爱地敲敲她的头笑道:“都二十了,姑娘家还嘴里老不正经的。几个丫头中就拿你最没办法!”
“云姨,您和冷云姊果然是亲母女,连敲头的力道都一模一样。”不知为何,白云容和唐冷云这对母女,都偏爱轻敲唐无波的小脑袋瓜。
“少贫嘴了,你肚子里打哪些鬼主意,云姨会不知道吗?”
“鬼主意?有吗?唐无波可是善良无害的平庸女子。”唐无波秀雅的脸上故作无辜的表情。
“你这小妮子的心思别人猜不透,我可是很清楚,你诱得你爹爹将绢坊买给你,就是要靠绢纺的生意维持后半辈子的生活。”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你也不必对未来太笃定,该你的姻缘是如何也跑不掉的。”白云容以过来人的身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