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他丢了一盒面纸给我,“我知道你的感觉。”
“你懂?”我抓起一大把面纸,边渻边像只小狈可怜兮兮地抬头。
“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回台湾了吗?”他把玩著领带,低头问我。“我十七岁来加拿大的。今年我二十五了。八年,我从来没有回去过台湾。”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对我而言,只不过今年暑假没有回台湾,就已经像要我的命一样难过。
“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我台湾的家人。”他把打成结的领带拆了又结,结了又拆。“这叫做近乡情怯。距离变成一赌看不见的墙,太高,而我们早就失去越过的勇气。”
我眼睛又一红,“为什么你不敢回去……”
“你呢?你又为什么不敢打电话给你爸爸?”他反问我,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都有相同的问题。”
我沉默了三秒,才难过地开口,“我们都在,逃避。”
夏飘雪没有说话。从他眼神中,我知道我解了正确答案。
逃避。是啊。我们都在逃避。心中的那到墙,越筑越高,根本忘了是什么时候达到那个高度,没有力气攀越过去,只能选择漠视。而偏偏,墙,依然在那里。越来越高,偶而,就算只是偶而回头去看到,都会像心中的一根刺一样,狠狠地扎的更深,更入心头。亲情是一个很大的包袱,隔著一片海洋,什么都变了。也许,很多人无法了解这样的感觉;无法了解,只是一通电话就可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其实说穿了,连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打电话给父亲变成如此沉重的举动。我只知道,每一次电话,每一次冷漠的三言两语,就会让我更想哭,更举丧。其实我知道,父亲跟我一样,也是无力攀越过那道墙,我们都无力去证明些什么。只能很用力的逃避,回头,逃避,回头,如此如此反覆的挣扎,直到麻痹。
我看著夏飘雪,我知道,要让一段亲情变成这样,不单单只有距离的问题,更多的是家庭内部的问题。我不想说出我心中的痛,也更不会去问夏飘雪的问题。只是此刻,我终于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这样挣扎。有人跟我一样,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
“我来加拿大,是为了学业。你呢?飘雪?”沉默了一会,我问他。
“你的出发点,比我好一点。我一开始,就是逃避。”他再度拆开那条领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弟?我逃避的,就是他还有他给我的回忆。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他那样,我无法忍受。所以我弟过世以后,我就来到加拿大了。什么目标都没有,茫茫然然地,只想这样单纯的等下去。”
“等一个希望?”
“不是。”他冷漠地回答,“是等死。希望,并不为了活著而存在。”
很好。我们又回到那个话题上。他依然是冷冷默默,而我还是满腔热血。
“这就是你对生命的诠释?”
“不是,这是生命给我的经验。”他手上那条领带快被他揉烂了。“我弟弟接受过化疗。到最后搞得不像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尊严。他曾经告诉我,如果可以回到重前,他不要化疗。他只要活的有尊严,活的像人,即使只剩下短短的几天。”
“所以,这是你的选择?”
“嗯。”他用力地打了一个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尊严。那是我最后一样可以握住的东西。”
我沉默,看著他握紧手上的领带结。
“你父母呢?有没有想过,他们失去了你弟弟,怎么能再失去你?”
飘雪叹气,“他们是一个死结,我没有力气解开了。就搁在那里吧……”
瞬间,我只觉得窒息。
站起身子,突然想大叫。
不是这样的,他的生命,我的花样年华。不是这样挥霍的。
我走到窗户边,往下看,有瞬间,想就这样从三十七楼跳下去,不是想死,而是想要自由。一种在蓝天飞的自由。
“洛心。”飘雪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有点悲伤地看著他。
“拿著。”他把一直紧紧捏在手上的领带丢给我。“我没有力气解开那个结,你却有。懂不懂?”
我没有接住,弯身捡起领带,愣楞地看著他,“我……我不知道……”说著,我无法说出整句话,只能哽咽。
“试试看。你能够解开的。”他站起身,朝我著个方向走过来。
我试著去拆开那个领带,无奈飘雪缠得太紧,搞了很久,它还是闻风不动。一抓狂,连牙齿也用上了,又啃又咬,然后突然下一秒,领带在我手上松开了。先前的死缠,这一秒居然这样简单的打开。
我握著那条虽然皱巴巴,却解开的领带。过了几秒,抬头看站在窗前也低头看著我的夏飘雪,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很想哭。“我解开了。”
说完这四个字,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的大哭出声。
夏飘雪笑了笑,伸手抱住我。在窗前,冷风吹进来,我悲伤地转头看著窗外那不著边际的黑。夜太黑了,出口我找的好累。几度要放弃了,这个抱著我的男人却带我找出一条看不见,却解月兑的路。
而我却无法高兴起来,只能很难过的悲哀。
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的出口找到了,他的,却永远会在这片永恒的枯凉消失。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我说过,我想留些什么给你。”
他依然用很微不足道的口气说著。我却再次泪流满面。
圣诞节,店里很忙。
不过有些习俗,还是无法真正的融入。我草草地写了一张卡片给住温哥华的亲戚,就没有其他祝贺的打算。除了在店里说了不下上百次的圣诞快乐,没什么让人值得回忆的片段。还记得回家时,累死在飘雪的车上,连作梦,都梦见一杯又一杯的饮料追著我跑。
好多酒,好多酒。对了,有一杯让一个客人等到差点翻桌子的是什么…血腥凯萨,不对…是,血腥玛丽!对!血腥玛丽!
“你的血腥玛丽好了!”猛然我睁开眼,大吼一声。
夏飘雪差点没踩煞车,隔个三秒,爆出一连串的笑声。
我整张脸都红了,“笑什么!”恶人先出声,我凶恶的出声吓组他。
他声音中带著笑意,“你调酒调昏了吗?这样都能说梦话。”
我哇哇反驳,“我调了至少上百杯的饮料啊,呜呜,手都废了。”我心疼的亮出红掉的双手,这就是冬天碰水又干,干了碰水的结果。
“回家好好擦乳液,休息几天就好了。”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模了模我的手。其实,只是很关心地碰了我一下,我却像触电一样,赶忙把手伸回来,规规矩矩地摆在自己腿上。
他没有发现我的窘相,只是很自然地又把手放回方向盘。
一路上,大家都很用力地沉默著。我差点再度睡著。车子到我家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客厅没有熄灭的灯光。有点讶异,妈一向不等我门的,怎么今天晚上居然,看了一眼手表,居然等我到了十二点半。
“你妈妈还没有睡吗?”飘雪侧身看了一眼我家,“那我下去打声招呼。”
“啥?”我傻愣地看著他把车子停好,放掉安全带,准备下车的样子。
“至少让你妈妈知道是谁送你回家的,这样以后她会比较安心。”他缩了缩,“快下车,很冷。”
“你要到我家?”我有点不太相信地重复他的话。
电动锁哔了一声,我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口。
老妈有点惊讶夏飘雪的出现,但是还是让他进了门。我随意地请夏飘雪在客厅坐,自己上了楼卸妆。并不害怕老妈问东问西,也不害怕飘雪会不自在。我深知老妈的个性,不是那种三姑六婆型,而我更知道飘雪绝对不是那种会尴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