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一僵,甩月兑他手,迳自向前走去。
她想干什么?难不成也要放火?旷之云望向火析原本的落点——一片亭台楼阁隐在夜幕之中,无从细辨……身后又传来追兵声响,他忙加快脚步,却见面前已是粉白院墙。
所幸墙不算高,他不假思索地翻上墙头,向她伸出手去。
她却迟疑。他不由在上面邪气地笑开,“若是被人追到,我就说是你放的火。”
她冷瞄他一眼,无奈地接受他的援手,跟著他攀上院墙。
拉上她后,旷之云又当先跃到墙外,仰首张开了管弯,“下来吧。”
浓黑的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展臂的身姿,无端的心跳惴惴。
许久等不到她的回应,他只得加上了威胁,“再不跳下来,可就逃不出去了!”
逃?!一字撞进心坎,竟自黛神染骨。望著身形不变的他,没来由地,她生出股勇气,忘了明日还要面对些什么,也忘了她的人生还有些什么,只想逃离这无奈的处境,投人他的温柔。
飘飞的裙袂仿佛是天河的波光,他稳稳地将她接住。月光霎时黯淡,只因他已将流星纳人怀中,清淡的幽香自她的发肤流人鼻中,远胜过涨满秋风的桂花香甜。微醺的满足中,他不禁忆起了他的旧梦,他的旧梦便是——怀中这个女子……
第四章
惊情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回忆永远停留在春天,停留在轻漾的东风之中,无关四季流转,无关岁月凄迷……那时他叫旷玉,虽然刚满十四,却已是皇上面前最得宠的侍卫。
说是侍卫,其实他的武艺并不高强,他只是凭借了先父舍身救主的功绩,才得到了皇上的恩宠。所以,他可以与这位九五至尊对弈、习剑,由天子亲授书画、御批诗文,却永远不必站班守卫、日晒雨淋。他甚至还拥有著某些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隐性权力——皇上对他的建议往往从不反驳。
能待在紫薇星垣的中心,虽然有一点不安,他还是觉得满足而荣幸,尽避他也知道在一张张状似殷勤的笑睑后面其实藏著不满与嫉妒,可他不以为意,他相信既然连皇上都已赏识他的一身风华,总有一天,他也能让这些大人心说诚服。
直到那日春在枝头……和煦的东风吹绿了尚书府里的大片草地,也送来挡不住的妖娆气息,被邀来参加赏花盛宴的他却不喜欢这样的季节,因为在弥漫了花香的厅堂里,他总能感觉到一双双窥伺的目光,不似平日的不屑和嫉恨,反带著些赞叹和欣赏,更让他坐立不安。
四周的嘈杂在脑中轰响成一片,他厌恶地想摆月兑这一场觥筹交错,刚刚起身却被身旁的主人嗯住,“怎么了,旷大人?莫不是嫌这宴席太过沉闷?”
“不、不……下官只是忽感不适。”感到放在肩上的手似乎并不规矩,他忙借口摆月兑,那手却更加几分大道,将他按住,抽身不得。
“来人啊!”尚书一面强留住他,一面道,“来些丝竹,给旷大人解解闷!”
众官都高声附和,他只得勉强坐下。
听不清那歌女唱了些什么,只见那纤指急弹如拨心弦,四周景致都已模糊,惟有目光交织如网,让他陷身在内,无法挣月兑。
“美人颜如玉……”已有人揽过了那歌女,暧昧不明地将他的名宇嵌在话中。
他脸色一变,纵身而起,孰不知那月白便服衬托下的褪色容颜,看在旁人眼里,却显得更加茬弱动人。
“旷大人莫走!”有人将琵琶塞人了他的手中,“久闻大人精通音律,不知今日愚兄们可有荣幸聆听啊?”
“好啊,好啊!”四周叫好声起,尚书又已欺到了身前,一身酒气,一脸龌龊……他竟想……他竟敢?!看著那张难掩的脸孔,他恍然而悟。虽然对这些官员的丑事,他早有耳闻,却没料到他们竟然明目张胆到此地步——况且,他也是个官哪!
“旷大人,怎么,不给愚兄们面于?”一片讪笑声中,他知自己已无退路。
定了定神,他扯出一抹笑来,假意应承,摆月兑掉尚书的钳制,走到厅堂正中。
“古人云:‘闻弦歌而知雅意’,还望诸位大人听好了!”他冷冷开口,然后便只听“锵”的一声,琴弦已被他用力拉断。哪管手上顿时血流如注,他扔下了琵琶,掉头便走。
身后传来众人哗然,他不想听,偏又声声人耳——“他看来真的生气了,尚书大人,你不怕他上皇上那里告你一状?”
“大人您这回的确也莽撞了一些,他毕竟还是皇上的人…”
“让他去告吧!难道皇上动得,咱们却动不得?!谁怕他在龙枕边吹风?!”
“我看他也没那个胆子,不过是故作清高罢了……”
眼角滚烫,正欲破溃而出的仿佛是他破碎的自尊,他从没想到自己的风光得势看在别人眼中竟是这般肮脏不堪!毫无目的地疾走如飞,想要摆月兑什么,偏又觉得那股污秽已渗入了骨髓,任他怎样挣扎也如影随形。直到奔人一片桃林,直到看到一湖净水,他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水中果然映出一张绝色面孔,他狠狠地投石进去,一阵水摇波晃之后,却见水波仍旧拼凑起那张不变的俊颜。眼眶猛地灼热,他俯去,拚命地掬水冲脸,将不争气的眼泪隐藏在里面。泪却反而越涌越多。仿佛自幼丧父的哀痛,仿佛年少逝母的凄凉,又仿佛是光鲜背后却不足为外人道的“伴君如伴虎”的惊惶……被琴弦割破的手掌还在流血不止,他更远地探出手去,想汲取包多的清水,却不料脚下一滑,“哎……”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一根桃枝便伸了过来,他略一借力,立时稳住了身体。
抬起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足,著一双粉色的鞋,鞋是用一般的棉布制成,上面略绣了几朵小花,算不上精细,应该是出自慈母之手。再顺足而上,他看到了一个眉淡颜素的粉衫少女,正睁著明亮的水眸,牢牢地看向他。其神情若说是冷淡,却又难掩几分好奇,若说是热情,却又谈不上有多少暖意。
“想不开啦?”银铃般的声音,却毫不客气。
“哪有。”他脸一红,他只不过是一时失足而已。
“不承认就算了。”树上的“仙子”冷然地别开眼去。
“你……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他忍不住问。
“一直。”她极坦然地回答。她是什么都看见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眼神一黯。算了,事到如今,他还有何自尊可言?
“你长得还真不错!”她好像还没玩够。
心火重燃,他愤愤地瞪她一眼。
她却满不在乎,居高临下,占尽优势,“比琼衣哥哥还漂亮呢。”
琼衣?他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啊,是了,好像是京里当红的角儿,几天前暴病死了——的确,她说得不假,他到今天才算明白: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也不过是个任人押玩的戏子。
“可漂亮不是错啊!”“仙子”在枝头轻叹。要是她能早一点告诉琼衣就好了……心湖里像被投进颗石子,“扑通”的一声,直落人最深的湖底,散出一圈圈的涟漪。他的眼中透露出朦胧的光来,“你想说什么?”
“你要是琼衣就好了。”她转眸望向那一湖碧水,幽然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