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出手便点倒了一个闻声而来的哑仆,宝钩再也不敢出声,以免伤到更多的人。
不许出声——百里长青朝她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她在窗边潜下。
这里是汲黯的住处,不用他提醒,她也不会出声。
窗内一片静默,汲黯他不在么?不知怎么,她竟然有点儿庆幸。
良久,久到宝钩几乎忍不住想劝师父放弃算了。
“我知道了,还有么?”淡淡的,凉凉的,是汲黯的声音,他在里面?
没有声音,向他回话的人应该是哑仆,多半是黑奴。
“黑兽,他到底探听到——”他忽然顿住,宝钩心里一阵紧张,汲黯发现她了?“送他走吧,我这里一时也照顾不到。”
宝钩咬唇,也许是错觉,她竟然会觉得汲黯的声音与往常不同,似乎是少了许多精力,显得异常虚弱。
那天受的伤他还没恢复么?宝钩不安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师父,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的唇边噙了一抹若有所思的冷笑。
宝钩拼命捏紧他的手,防止他突然冲进去。
“公子,你好些了么?”是王猛的声音,屋里原来不只两个人。
“无论如何,不应该放过那丫头,”又一阵沉默之后,顾百寿愤愤地说:“须白眉不会随便冤枉她,我瞧那丫头十成十是百里长青派来的小探子。”
汲黯仍是没有答话,似是陷入了沉思。
这段沉默如此漫长,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会变成指间界外一尊石像的时候,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左掌被人捏了捏。宝钩茫然侧首,百里长青的眼睛里蕴着深深的忧色,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原来她在害怕——怕汲黯不相信她。
“百里长青呢?”良久,汲黯才幽幽地开口,语气懒懒的,不知是不舒服还是不耐烦。
宝钩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他却有意无意地转了话题。宝钩重重地喘了口气,缓解紧张的心情。
百里长青朝她怒目而视,想是怪她呼吸太重,怕被里面人察觉。
她才不管呢!宝钩不以为意。
“以后,百里长青派少林十三随着黄子澄去周王领地颁旨……”又再细听,却是王猛讷讷地回话:“默公子不顾王爷……”
“别说了!”汲黯忽然打断他,转了话头:“须白眉现下人在何处?”
“他在指间界外等公子见他,”王猛的声音隐有不忍之意,“已经三天了,须老他不吃不喝的,我怕——”
“就算他有错,看在他多年以来对你忠心耿耿的份上,黯小子,你就放过他吧!”顾百寿也帮着求情。
“你们以为我赶他出去,是因为他冤枉了宝钩?”良久,汲黯缓声道。
听到提及自己的名字,宝钩心头莫名地发紧,没发现师父正无声地冷笑。
“啊——我明白了!”顾百寿沉思了半晌,忽地恍然大悟,“你是用这种办法让百里长青以为你已经完全信任他派来的小探子?根据那小探子传回去的情报,黄子澄必定以为你确实身受重伤,他自然会毫无顾忌地朝周王下手,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默公子再无退路,自会主动出击前去保护周王。王爷也就再没有理由拦着默公子,周王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不仅如此,皇上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再不明不白下去,从此一清二楚,大家战场上见分晓!”王猛也不是笨人,一点即明。
“百里长青老奸巨滑,只可惜千算万算,漏了最重要的一条,”顾百寿笑道,“他派来的探子也太不高明了,哈哈哈!黯小子随随便便就收拾了内奸,你可真有一套!”
窗内人喜形于色,窗外宝钩却咬紧了朱唇。
宝钩不言不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碧纱窗。这些话不是从汲黯的嘴里说出来的,她在等他的回答。他说过要她相信他,她信他,只要他说一句“不是”,不论有没有理由,不论那理由合不合理,她都信他!
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吧,久到她情愿他从此一言不发的时候,空旷冷寂的嗓音无情无绪地陈述着冰冷的事实,刹那间敲碎了她已经虚弱不堪的心。
“既然明白了,该做什么便去做吧。”
不是错觉,那一刹那,她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呜——”她蜷起身子,耐不住小肮突如其来的刀绞般的巨痛,细细地申吟出声。
“宝丫头!”百里长青大惊,顾不得隐藏身形,急忙搂住她颤抖的身子。
“什么人?”屋里人齐声怒喝,同时抢身而出,把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是你?”顾百寿看清宝钩的脸孔,心下甚是意外,转眼瞧见百里长青,笑道:“百里老爷子有空驾临,真是稀客!”
“王猛见过老爷子。”王猛向百里长青躬身一礼,讥诮地道:“老爷子何时来的,如何不通知王猛一声,王猛也好出府迎接。”
百里长青无暇理会两人的冷嘲热讽,伸掌抵住宝钩的后心,缓缓送出一股内力。
“慢着!”淡雅的男声喝止了他的举动,百里长青抬头,只见是一名俊雅出尘的玄衣男子——正是汲黯。
“让我看看。”他走到宝钩身边,蹲子。宝钩长睫轻颤,一颗泪珠已滚下面颊。方才痛成那样,她也未曾落泪,听到他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了。
汲黯垂首看着她,目光深刻复杂,似是含着无限怜惜,又似是无比灰心。默然片刻,方才温声道:“随我来。”说着伸手便欲抱她过来。
宝钩下意识地缩了子,不知为什么,那熟悉的双手,熟悉的体温在靠近她的那一刹那,她害怕得发抖。
汲黯双手顿在半空,默然片刻,沉声道:“也罢,就请老爷子扶令高徒进来。”语毕转身朝内室走去。
百里长青感觉怀中的宝钩在不住地颤抖,强自压抑的颤抖泄露了她现下难耐的痛楚。敌友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护得幼徒周全。汲黯虽是敌人,但这京城,除了他,也委实再难找到医术更为高明的人。
“那好。”
“不、不要——”宝钩忍痛颤声阻止,“师父,我、我要回——”
汲黯修长的背影应声而住,僵在当场。
百里长青心下甚是犹豫,九公子医术通神,此刻除了汲黯,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救室钩。
“师父,求求你——”宝钩咬牙,脸色苍白如纸,“我要回去——”
“好,师父这就带你回去。”
“谢谢——师父——”宝钩抬起因为巨痛变得迷蒙的双眼,痴痴地望着汲黯清俊的背影,他没有回头,她的眼里却只有他。
这样的感情,是她太天真了么?他不仅从未信过她,他甚至一直在利用她。
被自己深深倾慕、执着爱恋的人利用,那是怎样的一种痛?
她要离开这里,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伤在心里,谁能救她?
汲黯默然地回身,神情中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萧然,“丫头,你要离开我么?”
他一转身,宝钩立即垂目不语。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在那双如水的双眸中看到幼稚天真、狼狈不堪的自己。她忽然觉得羞耻,一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他在如何嗤笑她的无知,她就难过得想要马上死掉。
他可以不爱她,但他怎可鄙视她?没错,鄙视,有谁会对自己手中的工具心存哪怕一点点类似尊重的情绪?
她就是那个在他眼中连一粒尘土都不如的工具,一个可悲的小探子。
就在她自怨自艾之际,百里长青发话了——
“汲黯!你若再说这等话,莫怪我百里长青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