痹觉的鸿飞立刻垂手起身,小心翼翼地隐藏太过年轻有神的炯炯目光。
“大人,有何吩咐!”
卑卑微微地将身分下贱的太监称作“大人”,让那扭曲的心灵得到满足快意,说起话来也就和颜悦色了些。
“你们是谁派来办事的?”
“回禀大人,是王军长!他要小老儿夫妇进宫来,把这西屋角上的园子理理,说是想改种些芍药、牡丹,添点富贵之气!”
“哦,原来如此!”阴阳怪气的声音停了半晌,又幽幽扬起。“还有多久完工啊!”
“大约三、五日工夫就行了!”鸿飞真是恭敬得无以复加,头垂到腰际,看得如玉嘴巴合不拢,为了不让人识破行藏,如玉哈腰低头把身子藏在鸿飞身后——这情景就像是“夫唱妇随”一般。
“嗯,这皇后娘娘寝宫前的御花园,现今也缺个人,只是要等个三日、五日,恐怕——”
“大人!咱们俩夫妇这一生孤苦伶仃、相依为命,也没个一儿半女孝养天年,所以耳顺之年还得劳劳碌碌的工作!这西屋角上的工作只得一时三刻的,完成了也就没事了,倒是皇后娘娘御花园的事儿,可以长期的在宫内供奉,咱们老夫妻俩也可以不愁这一餐半餐的,大人!您就把这名儿补上咱们夫妻俩吧!”
一车子的话讲完,懂事明理的鸿飞,挽着公公肿肿的胖手,一锭银子已入了他的袖袋。
“你倒是很会打算!”掂掂银子的重量,阴阳怪气的面孔桀桀笑了起来。“再找人也是麻烦,你们既是查过身家的,不如就趁便宜用啦,告诉我名儿——”
“小老儿狗子,老儿的妻子叫……叫彩金!”
“姓啥?”
“姓——温!”鸿飞不知是什么心思,把如玉当初骗他的姓氏给用上了。
“好了,这块牌你们收着,午膳用后,未时前就到东门角敲门,会有小侍童给你们引路,你们的行李也一并带上,御花园有屋子给你们养福!”
“谢谢大人!谢谢……”
如玉眼看着奇特怪异的老男人,摇摇摆摆的走远了,她才一掌拍上鸿飞仍在弯腰道谢的佝偻身躯。
“你又乱给取名——”
“嘘!棒墙有耳,晚上房里再说!”
“我才不跟你同房呢,狗儿相公!”如玉啐他一口。
“好说,好说,‘彩金’老妻,要是你不跟去了,你就只得继续留在侍卫房前这一带——种花莳草唷!”鸿飞语带威胁地笑着。
“我这么绞尽脑汁地把你送到蜀王面前,你就不能‘稍稍’的感激一下吗?”
“哼!咱家的人丁单薄,国库不丰,就是想稍稍的表示谢意,也是阮囊羞涩!”如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鸿飞更是笑容满溢。
“咱们可以‘房里’再算——”
“算什么?找曹彦宾去算吧!他什么时候又有了后室的,竟然还敢娶咱们家的三姊妹,他——”
“皇后只有一位,嫔妃却可以无数呀,他立你们为妃,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当真和你们订亲了吗?如果又是姥姥——”话未完,又被忿忿之声打断。
“不准说姥姥坏话!是你们男人不好,三宫六院美人无数的充作后宫,姥姥可能是被骗了,她不会拿咱们三姊妹的夫婿人选开玩笑的!”
“不能一概而论哦,像我这种无权无势的皇子呀,只要能有一名佳人相伴,情投意合就心满意足啦!”鸿飞话带玄机地刺探,如玉早已低下头,动手拔着草屑,好久,好久,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关我什么事呢?”
心有所悟的鸿飞,抿着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
“你不再考虑一下?”
摇头!
“你不会后悔?”
再摇头!
“你不怕后果凄惨?”
“反正‘有难同当’嘛!”
鸿飞的大剪刀喀嚓、喀嚓,没多久就把好好一株冬青树,剪出奇形怪状的滑稽模样,和园子里整齐细致的景观,形成相当强烈的对比。
如玉虚弱地掩住了面孔,她等着有人来领他们进监入狱,才准备把“老”脸张开。
他说,惹人注目,才会引起皇帝老兄的兴趣,如果只是一味的按部就班,等着老死在此地,只怕还是“花匠”的身分。
当初,怎么被他说服的?
从侍卫的园子,到娘娘的御花园,这一日都还没过完呢,难不成他们就要“老”命休矣?
真是遇人不淑……
“起来、起来!”
“干么——”如玉闷闷不乐地甩掉鸿飞伸过来的手。“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没动脚啊?老太婆!”
“你到底要做什么?”
面对脾气别扭、难缠固执的如玉公主殿下,鸿飞总是耐心十足地等着她;他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喜爱被人“虐待”的倾向?
“休息,用晚膳!”鸿飞用着相同的态度回应着如玉的冷然。
暖昧不明的情感,让他们都显得烦躁起来!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爆阙重楼的晚照和林园野屋的景致是不相同的,总觉得刻板的礼节里拘束了自在豪放的心性。
蜀宫的格局是宜攻宜守的,各个宫殿间的守卫均有一定的数目,用着大石板堆砌起的楼宇,不但坚实,更俨然有着不凡的气象。
娘娘的御花园,深入山林和自然融为一体,森森渺渺的林木,也为蜀宫提供良好的围城防护。
对照图表,现场察看后,如玉明白了,这建物固若金汤的道理——就算是识途老马,也无法穿越重重老林,急湍瀑布和瘴气丛生的沼泽地!
属于御花园的林木区,其实是座可怖的陷阱,没有人敢以身试法……
夜鸦嘎嘎的惊叫,划破漆黑夜里的宁静,难道有人要穿越这片林区?是谁!?是那位烦躁郁闷,不愿与人同处一室的人儿——如玉!
倔强的性格让她始终不肯向自己日益加深的情感低头,对着鸿飞老是心绪不安,她也自圆其说:只是不习惯身边有男子陪伴。
她相信自己的身手,在林间的深幽处,她要寻觅一处得以清静的净土!
趁着鸿飞与人周旋,忙碌地东钻西营时,她悄悄地离开闷热黝黑的斗室,往林中奔去。经过白日里让鸿飞修剪得不成样的偌大园子,再深入进去便是食人的森森陷阱!
她对自己满怀自信,所以踏着月光的影子,她就莲步轻巧地飞跃起来,鸦雀的惊搅就是如玉公主的杰作。
夜透着阵阵的寒意!
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冷风飕飕,如玉打了个冷颤,奔跑的脚步缓了下来。
转念又思及那暖昧斗室里的一桌一床……她脸上一红,不肯再回顾。
爆里有权有势的人,自然住在花丽的宫殿中,像他们这等低三下四的“老花匠夫妇”,有间栖身之所,就已算是不错了,难道还能挑剔?
不错!如玉就是在挑剔,为什么是单个房间?为什么是独立的小木屋,不与他人并立?为什么——只要两个人同时在房里,空气就变得闷热窒息?
为什么她越来越不能忍受和鸿飞同处一室?
她在月光里跳跃,她在林木参天的枝桠上凝望,然后,找到潺潺溪流,走到溪边,她慢慢的洗掉面孔上的泥尘,将老人的面具自年轻的双颊上缓缓揉下!
晶莹的水珠儿,心凉的在紧闭的双眸上滑落,带去那些烦躁不安的心绪,虽是冷冽难当,滑下肌肤时,却又变成温暖的抚触。
索性洗个澡吧!
将衣衫褪尽,把那碍眼的粗衣粗裤丢在一旁。
如同鱼儿入水,畅畅快快的泅游翻腾,让冰冷冷的夜露涤净自己的肌肤。
“如玉!”
惊慌的呼声,来自林间的回音,赤果光滑的一条美人鱼,在深深的水潭里被吵醒,原本是泛波逐浪,悠游地沉浮,此时立刻“扑通”藏入冷冽的水里,只露出两只圆眼睛滴滴溜溜地看着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