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全是这个男人的错。怒火在胸间翻腾,她紧咬着唇。
“你赔我!”她大叫着,顾不得娘说过不许跟陌生男人说话的警告。她奋力拖曳着丝绸上前,潮湿的布料沾湿了棉布裙。
那男人坐在那匹高大得吓人的黑马背上,又背着光,让喜儿难以看清他的面目。
她只能看到男人身上所穿的衣裳,虽然因奔驰而凌乱,却是精致的上好绣工,连马儿嘴中的衔枚都是黄瞪澄的金子,看起来似乎是富贵人家出身。
殒星挑高浓眉,弯下腰来逼近她的脸,男性的薄唇边带着邪魅的笑容。“陪你?
你指的是现在吗?姑娘,就这么幕天席地?”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倒抽一口气,从不曾听过如此轻挑的话语,再怎么不解男女情事,也明白自己被人调侃了。闷着气正想要骂人,一抬头却发现那人的脸靠得好近好近,她心中没来由一慌,连连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险些儿摔在地上。
这才发现这男人比她想象的年轻些,一身的穿著没有分毫庄重。黑亮的发并没有梳整,像野人似的披在肩上,落拓而不羁。黑绸衣衫上是简单的银绣,让他看来格外高大,那身形与胯下黑马同样吓人。
“姑娘,傻了吗?”他又间,俊朗的脸庞逼近半尺。
薄唇微勾着,挺直的鼻梁上是一双深邃如午夜的眼眸,笑意没有到达眼底,那双黑眸看来不但深,而且渗着冰冷的寒意。张狂的气势,玩世不恭的戏玩着,不将任何人看在眼中。
喜儿又退了几步,几乎想转身逃走。纵然他的语气调侃,但是那双冰冷的眼眸像是会将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冻成冰根儿,森冷的眼光有着对所有人的讥讽。
视线落在她的脚上,薄唇微弯又是一个谜般的笑。
她的心蓦地一疼,像是被人狠狠羞辱了一番。他看见了她没有缠足,那抹笑该是嘲弄吧?从小到大,她已经不知因为这双没有缠足的大脚被嘲笑过多少次,而此刻他嘲弄的笑就像是洒在伤口上的盐,疼得她眼眶微红。
用力眨眨眼睛,喜儿咬牙抬头,将手中滴着水的丝绸举高。“我指的是这个,你毁了我家老爷的宝物,你若是不赔我,我怎么回去交差?”
“大脚姑娘,原来你要的是我的银子,不是我的人?”他缓慢的直起身子,视线落在那块满是墨渍的绸子上。“不过话说回来,光凭着一块破绸子,你就要我赔偿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拦路诬赖人的骗子?”
喜儿急得频频跺脚。“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明明是因为你,我的宝物才会掉进河里的,你怎么可以不负责任?”因为挫败,泪花在她眼中打转。宝物被毁了,她回去会被葛老爷责打,而以老爷锱铢必较的铁公鸡性子,她大概会被活活打死。
“你手中那块破布要真的是宝物,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河边,又怎么会在你这个荆钗布裙的小丫头手上?”他一勒马,马蹄踢动几下。黑马从鼻孔里喷气,傲慢的睨着眼前的娇小身影。
她的脸微微一红,气势马上弱了下来,若不是贪看丝绢,妄想着要识字,宝物也不会被毁。“我只是想偷偷看一下,想看看白居易的“长恨歌”……”痴心妄想的下场,就是万劫不复。想到此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不听话的直往下掉,濡湿了柔软的草地。
云是云,泥是泥,她真的不该妄想什么,这辈子就只能是个奴才……
殒星正准备策马奔驰,不打算再理会眼前的年轻女子,却因为她的喃喃自语而停顿。他再度眯起黑眸,打量着莫喜儿。
“你是葛家的丫鬟?”看见她掉泪,他只是冷眼旁观。
她抽噎几下,用手背拭着脸蛋上的泪水,微微点头。
殒星冷笑几声。“葛家的财大气粗在汴京是有名的,今日大要宾客,早就放出风声,除了展示葛家老爷最引以为傲的第四个女儿,还有不少宝贝。不久前逼死一个书生,所夺来的“长恨歌”墨宝也在其中。这块绸子,大概就是逼死良民的罪魁祸首了。”
喜儿诧异的瞪大眼睛,温润的唇儿微张。“那个人死了?”她小声的问,突然觉得冷。泪水干了,她吓得忘了要哭。
她只记得书生在城里的葛宅门前跪了三天,那三天她正好待在那儿打杂。不论白天晚上,都会听见书生嘶吼的声音,时间一久,慢慢变成可怕的哭声。
殒星看着她的脸色逐渐苍白,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像是快要昏厥。
为了一块绸子,老爷可以逼死一个书生,那么她失手让绸子泡了水,老爷会怎么处罚她?
喜儿终于颤抖着软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手上的丝绸,怀疑是否要找棵柳树,直接自尽了事。用稀世宝贝给她这奴才陪葬,怕是还抬举了她呢。
“我死定了,老爷不会饶我的。”她紧抓着丝绸,脸儿苍白似雪。像是想到什么,她又看向他。“你要负责啊,要不是个骑着那匹该死的马冲过来,绸子也不会掉进水里。”她又气又急,眼看走投无路。
他在马背上冷眼看着她,剑眉却逐渐紧蹙。不是会轻易动善念的人,长年来旁人所给予他的态度让他变得冷硬无情,就算是这丫头回去绝对只有死路一条,那也与他无关。
她的指控他可以置之不理,只是看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他无法狠下心离开。
毕竟她的生死与他的态度有关,知道一名年轻女子即将会因他而被活活打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看她的模样,似乎才及笄没多久,大约十七、八岁,也还没出嫁。
抽出腰间的弯刀,他面无表情的瞄准,雪亮的刀子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声响,笔直的往前飞去
弯刀笔直的插进柔软的泥土中,离跪在地上的莫喜儿只有一尺远。
喜儿吓得跳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连退好几步。“你……你想杀我灭口?”早该看出这个人不是善类,她是被逼急了,才有胆子向他讨什么赔偿。那就像是跟老虎要皮一样,不被吞了才怪。
殒星冷冷看着她,原先的嘲弄消失殆尽。“大脚丫头,杀你还用不着我的刀,就这么放你回去,你家老爷自然会把你碎尸万段。”再抽出弯刀的刀辅,一挥手即丢在她面前。“拿这把弯刀回去,就当是赔礼。这把刀千价值连城,抵偿那块破绸子是绰绰有余的了。”嵌满宝石的刀鞘,在阳光下散发耀眼的光芒,看起来华贵美丽。
喜儿迟疑的伸出手,颤抖的握住插在泥土中的弯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刀刃拔出。刀刃锐利得让人害怕,她紧握着刀柄,仰望着黑马上的男人。
“你是谁?总要留个名字给我,我才能向老爷交代。”她鼓起勇气开口,双脚却仍旧不争气的发抖,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从死到生的摆荡让她全身软弱。
他的薄唇弯成冷笑,没有再理会她,策动马,彷佛闪电般疾射而出,黑马迈步往前飞奔,四周的柳条剧烈摆动间,他与坐骑很快的消失不见。
“等等,等等,”她徒劳无功的在后面喊着,“你不要逃,你要负责啊!”喜儿好不容易站起身子,追不上他,只能愣愣的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柔软的丝绸随风漫卷,舞动在她的四周。许久之后,她终于死了心,慢吞吞的走回岸边,将丝绸折了又折,重新放回红漆描纹木盒里,小心的把弯刀放回刀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