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儿心下大凛,眼眶盈著泪水。
这是他的过往、他的人生?而她竟天真地一径想说服他“信任”?无怪乎他厌恶她至极。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没有相同经历的人不可能体会到其中的伤痛与绝望。
她……也是……“直到成年,少爷坚持独自返回宜丰县,靠著自己的才能,建立了莫府的威势。大部分的人只看表面,以为少爷是靠父亲而起,他们哪知他有多努力!”吕老总管讲得义愤填膺。
真可笑,以前的她也是看表面的一群。
“五姨太,江西如此广大,鄱阳湖畔多得是繁荣城市,您晓不晓得为何少爷独独钟情宜丰?”吕老总管别有用意,话头指向了华儿。“因为这是他的出生地啊!”华儿觉得十分合理。
吕老总管眼尾的纹路再度密集。“少爷十岁那年,遇到了他的初恋。那个小泵娘他非常非常喜欢,因此他想尽办法与她相处,讨她喜悦。可惜南昌之行硬生生将他们两人分离。临别之际,他送给小泵娘一块泛著蓝光的石头。”
手中的石头似乎在刹那间散发温热,褐眸木然地盯著吕老总管,华儿失神了半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上面刻的是《击鼓》篇的诗句没错吧?”吕老总管求证道。
华儿撑著头,好一段时间才消化完他的言语。
“你看过石头?”她几乎得用力才能问出话。
“我亲眼看著少爷刻的。尧学少爷也在一旁呢!”
尧学……老总管……啊!她记起来了,那个男孩子身旁确实出现过一位老伯伯与一个小她两、三岁的小娃儿。
他们就在她面前,她居然未曾发觉。
“你看到香囊里的石头得知的?”
“不,您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可别小看他老年人的记忆。
“我这张脸……你还能看出来……”华儿撇开头,试图整理所有的突如其来。
“感觉告诉我的。我不看人的外表,我相信少爷也是。”他暗示道。
“怎么可能?”华儿无奈地扬扬嘴角,继而想起什么地抓住吕老总管,“这件事少爷知道吗?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吕老总管看得出华儿的在意。“我不会说出去,一切由您自个儿定意。”
华儿感激地露出凄切的笑颜。“谢谢你。”
“五姨太,少爷的过去,我未曾向谁诉说过。今天之所以透露与您,是因为相信您对少爷的心意。唯有您能改变他的心,重新拾回对人的信任,少爷需要您!”
吕老总管起身,不留华儿反驳的余地。“我想我该告辞了。”
华儿伸出手想阻,话却搁浅唇边不成声。
她明白老总管的用心,然而,物是人非啊!
她不得不承认,得知事实的一刻,除了惊撼,还有无法言喻的喜悦。然而,一思及自身的改变,面貌已非往昔,她拿什么勇气去面对他?
十六年前的相遇,皎洁的面容存于他的记忆;十六年后,她能以这张丑陋的脸摧毁曾经吗?
她不要,绝对不要!至少让美好的回忆铭刻他的脑海里……也刻在自己心上。
这样就够了……******
南风轻拂树梢,沙沙响声衬托出宁谧,颇有“鸟鸣山更幽”之境。
蘅芜楼上,一具空壳望著远方,灵魂仿若飘向天际,被夏日微醺的风儿打散了。
看著这样的采葛已经三日,华儿只能叹自身无力,帮不了她。
原本以为莫尧皇会将采葛再度隔绝,但三日来完全没有风吹草动,太过安静反倒令她不安。
华儿取下香囊,思维又从采葛身上跳回记忆。
担心采葛是真,然而,挂心此事也非虚假。想不到十六年来朝朝暮暮等待的人会是他。原本还为爱上他而感到无奈,对另一颗石头的持有者藏有一份愧疚,现在正好,什么杂乱不堪的情感都可以丢弃了,因为……已经够了……他活得好好的,一切都相当平安顺利,不用她担忧无助了…她已经等到,也看到了,该死心了。
华儿拧著心,锁实眉头,握紧香囊。
如果真的死心,为何心头满满痛楚?
为外表的自卑、为命运的无可奈何、为爱上他却永无后路…事实上,他是不是十六年前的他,是不是石头的拥有者,她并不在乎。她依旧深爱他,不会改变……好可悲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这份爱终究得不到回报。
他是莫尧皇,只爱美艳的佳丽;她是白华儿,脸上长有胎记的丑女。两者绝对不会产生交集。
也好,起码还有回忆可以温存,还有誓言令她感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美的诗句!想当初就为了这两句话,才死缠著彤弓教她诗经。
如今……该扔进记忆的深处了……就当做一切未曾发生,她是注定独守空闺的第五妾,就此认命,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喂!你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莽撞?”楼下传来红惜的恼怒声。
华儿探身一瞧,一位粗布鄙衣的男子正在梯前与红惜争执。
“拜托你,让我见见采葛……求求你,一面就好,让我见见她。”男子几乎要下跪地求道。
“老兄,你进莫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难道你不晓得莫府的规矩?男仆不可以随意进出姨太的居所,假如让少爷知晓,你还想不想活啊!”红惜好心分析道。
“就算活不了也没关系。只要见她一面,我死也瞑目。”男子坚决的神情,让华儿忍不住仔细打量他。
白净的面容,单薄的身子,红惜说他是男仆,她倒觉得比较像读书人。
“你这家伙是驴子投胎的是不是?这么顽固,都跟你说不行了……”语未毕,红惜见他抬头,眼睛睁得老大。
循他视线而去,采葛正好看著他。
华儿也注意到了,面无表情的采葛黑眸里闪逝而过一线光芒。
“采葛,是我啊!仲云,你记不记得?”男子登时激动起来,硬要强行上楼。
采葛没有动作,华儿匆促下楼一挡。
“如果你再如此无礼,我就要喊人了。”
“五姨太,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你救了采葛。求求你让我跟她见面、说说话好吗?”
“你到底是谁?采葛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男子悲伤地答道:“我是采葛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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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闪而逝的光芒,采葛的脸上没有再出现任何感情。
彼及男女有别,华儿让采葛下了楼;江仲云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搀扶采葛,华儿侧身拦止。
“她是葛姨太,莫尧皇的妾。”一句话呆了他,怅惘自眼底升起。
华儿不是没看到。她令采葛坐定石桌前,也邀了他同坐。、“你是采葛的未婚夫,可是她现在却是莫尧皇的妾,这中间的矛盾……”华儿有意无意地停顿,意欲他本人说清实情。
“我……我们是私定终身的。”江仲云虽然向华儿叙述,目光却不时瞟向采葛。“我与采葛青梅竹马,互相意爱,两家也是世交。来往频繁,所以我们两人的婚事,事实上早就被默许。然而五年前家父经商失败,受到打击而去世,家母没多久也走了,元伯父、元伯母仍然待我如初,还让我住进元家准备科举考试。
等到三年服孝期满,我上京应考,结果名落孙山。本想再等个三年,可是我熬不住日夜思念,于是回到宜丰,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堆废墟。邻人们告诉我元家早已败落,元伯父、元伯母不晓得流落何方,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嫁给了莫尧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