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欣是闭起眼睛来,静听他这段说话的。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当她一睁开眼睛,却仍然看到脸肉横生,毫无贵气的一张脸,那堆在脸上的小眼睛、宽鼻子以及不成比例的粗糙嘴唇,正在互相挤在一起似的蠕动,发出声音来。
也许仍是做梦,但必是一场恶梦无疑。
叶启成答应让贝欣考虑几天,他说他可以等。
是的,他是个健康人,等几天,甚而等一个半个月也不碍事。
可是,躺在床上,久不久就艰苦地申吟的伍玉荷是几乎连一天都不能等候。
这一夜,贝欣睁大眼,望着屋顶下的横梁,正在出神时,忽又听到伍玉荷凄苦的申吟声。
贝欣连忙扑到伍玉荷的身边去,叫:“婆婆,你怎么了?我替你捶捶骨吧!捶捶就好了。”
伍玉荷睁开眼睛,看贝欣一眼,笑道:“你睡吧!这老毛病要犯起来,怎么个捶法都没有用。反正痛过了一会儿就没事,放心,我还能熬得住。”
说着,眼角儿竟掉下了两滴眼泪。
贝欣慌忙拿手在伍玉荷的皱纹上揩去了泪珠,她惊骇得不能言语。
平生遭遇过无数大灾大难都不轻易流一滴眼泪的伍玉荷,到这个垂暮之年,就为无法负荷身体上的剧痛,而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可以想见伍玉荷身体所承受着的苦痛是难以抵御和忍受的。
毕竟,伍玉荷是老了。
年纪大的人,不能安享晚年,仍要受此煎熬,作为应该照应她、回报她、孝顺她的下一代,是难辞其咎。
贝欣想通透了。
她不以为这样子守候着文子洋回来,陪伴着她去扫伍玉荷的墓,她就会一辈子好过。
伍玉荷的故事,她从小就听得清清楚楚。接二连三的时代变迁,国族蒙尘,再加上个人感情路上的一波三折,伍玉荷依然没有倒下去,依然微笑地屹立人前,依然茹苦含辛地把小贝欣带大,不能让这么一个女性倾折于一场病痛之中。
要如是,上天是太不公平了。
是天意让这个叫叶启成的男人忽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带给她一个接受考验的机会。
也正是她秉承祖训,开始站在人前,张开双臂,正式迎迓多灾多难的人生的时刻了。
只要她身体上流着伍玉荷的血液,她就不会怕牺牲,不会怕困苦,不会怕误会,不会怕凄凉。
所有的委屈与苦难在一个正确的大前提之下,是会显得极其渺小,微不足道的。
这一点,贝欣要自己牢牢地记住。
她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仍未有她精忠报国的机会,否则,个人的安危必在极次要的考虑之列。
她所面临的是要不要把报答养育之恩和以爱还爱放进今日做人做事的大前提之内。
她一再地问自己,答案一再是肯定的。
于是贝欣微笑着吻在凉飕飕,犹有泪痕的伍玉荷脸上去,说:“婆婆,不久的将来,就会送你出国让崔医生诊治你的病。他回到美国去后便会为我们安排一切,就看在文老师与子洋的分上,他很愿意帮我们的忙,这来看我们的姓叶的先生,就是崔医生的朋友。崔先生在信上写得很详细,只要申办出国就医的手续一办好,就成行了。”
伍玉荷只是在听,没有回话。
她一边听一边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昏昏然睡去。
叶启成听到贝欣的答复,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出力咬了咬下唇,痛得他哎呀地叫喊一声,才确定他真的可以娶到如花美眷。
贝欣很认真很严肃地对叶启成说:“我婆婆的病要赶紧医治,拖延一天,她的复原机会就少一分,这不是我愿意的。”
“对极了,我也时间无多,我们就简单地在此举行婚礼,从速办理离国手续。”
叶启成是既兴奋又赶急地作出这样的建议。
贝欣知道她已开始涉足社会,跟三山五岳的人打交道,要如何维护自己的利益,那要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
从小,贝欣在一群孩子当中,是绝不欺负别人,但也不容易被人欺负的一个。
她这个性格很为伍玉荷欣赏。
记得伍玉荷曾这么说过:“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当然是不对的。但如果倒转来只是天下人负我,我无负于天下人,也真是太凄凉,太不合时宜了。”
贝欣把伍玉荷的话,句句都谨记心头。
于是她很坦率的对叶启成说:“请恕我坦率,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我要有三个条件,你能帮忙做到的话,我不会教你失望。”
“你说,你说。”
“第一是先把申办出国的手续办妥。”
叶启成一听,立即说:“那就非要先成亲不可。”
“成亲与否,只有你知我知。但只要把结婚证公诸于有关部门,便能取得出国证明。”贝欣非常聪明,很淡定地说:“我的第一个条件你得听清楚,申办出国手续先办妥,你知我知的事待到了加拿大去才办不迟。”
“这个……”叶启成当然是有着很大的失望,期期艾艾地想办法游说贝欣。
贝欣呢,根本不让对方把话说下去,就道:“第一个条件你不答应的话,那么,就根本不必谈第二个及第三个条件了。”
贝欣坚决的神情与肯定的口吻,叫叶启成无法不屈服,这也让贝欣懂得了一个道理,对于严重的事情,必须坚持原则,此一防线失守的话,就可能引致全面性的崩溃。相反,紧守着此一防线,成为一个巩固的据点,由此出发,逐步占领自己意欲得到的范围,是决胜的基本办法。
于是贝欣说:“第二点是有关我婆婆生养死葬的问题。”
“我早说了,我会全部负责。”
贝欣没有做声。
叶启成便急忙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我可以白纸黑字,立纸为据。”
“不必了。”贝欣说:“生养死葬,包括她的医疗费在内,都应由我负责,我肯定的会将我之所有,倾囊为婆婆办事。现今的问题是要靠你把我的荷囊充实,换言之,你能付出多少钱,讲一个切切实实的数目,我满意了,就成交。以后,由我去给婆婆作担保。”
这番话就说得很清楚了。
贝欣并不如叶启成当初预计的,只不过是一个未曾见过世面的乡村姑娘,只要哄得她答应下来,随随便便塞给她一些钱,把她弄到手,拿着就走,以后什么生养死葬的事可大可小,也就不妨一切从简。那样,既不食言,又不花费,正是最理想不过了。
可是,贝欣完全地有备而战。
她有她的谋略。
这令叶启成不单不敢再小瞧了这女孩子,而且还要步步为营。
可是,要他放弃这已然到口的肥肉,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肯的。
于是叶启成模一模鼻子,道:“你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我要亲自送婆婆到美国去,交给崔昌平医生照顾了,才与你上加拿大。”
“这三个条件都没有商榷的余地吗?”
“没有。不肯定婆婆能获得妥善照应,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叶启成忽然忍不住狞笑了几声,说:“你或许是个商界的奇才,如此的能讨价还价,半点亏也不吃。”
“将来吧,将来或有这种机会来临时,我会得记起你的活。”贝欣说:“你就好好地按照我刚才说的三个条件想清楚了,然后给我答复。”
事实上,这三个条件完全是对贝欣最佳的防卫,不见得会让叶启成占半分便宜,无疑是令心怀不轨的叶启成为之气结的。
可是,别无其他办法可想,除非叶启成放弃对贝欣的渴求。
他既是无法办得到,只好把条件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