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师也被关进牛棚里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
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得集体唱一些编出来侮辱自己的歌,然后罚跪在空地上,思索自己的过错。折腾了一整天,人是疲累得不成话了,一躺下来睡熟了,耳畔就突然响起巨大的声响,吓得睁开眼来,但见四周乌墨墨一片,巨响可仍然持续。原来是红卫兵看不得他们有一觉的好睡,把个铜盆扣到他们头上去,然后拿根棍子拼命地敲,吵得连耳膜都几乎震裂。
贝欣就曾听文子洋说过,他父亲在家人送进牛棚的饭菜盆内,暗藏了一张字条,请在给他送衣服去时,在衣服内偷偷放进一对护膝的软垫,让他每日在好天晒,下雨淋的情况下做那罚跪功课时,会得舒服一点。
牛棚的生活真不是不凄凉的。
这个时候,贝欣当然连最爱念的英文课,也无法继续念,根本不敢在人前再透露半句,她从前跟文老师学英文是学得多么的称心如意。
文化大革命对贝欣来说,还不是最令她心烦意乱的一件事,她到底还未曾身受到极大的伤害。
只一件事令贝欣的心情坏透了。
就是为了她心爱的外祖母伍玉荷,老犯骨痛的毛病,病况日益严重,几乎到了她老人家不胜负荷的地步。
前一阵子,伍玉荷还是每日上渔塘干粗作,蹲下来补网时,忽然腿骨就像被敲碎了似的,那种痹痛令她连眼泪也失控了,几乎是瘫痪在地上,被村民抬回家里来的。
自那天开始,伍玉荷算是失去了工作能力,只能躺在家里,跟那忽然而来,忽然而去的病痛搏斗。
她的申吟声像冬日的寒风刮在贝欣的心上,让她觉得冰冷和刺痛。
文子洋为了贝欣宽心,重见她的欢颜,也帮忙着四处找医生。
诊断的结果,一致认为是老年风湿病症,并无特效灵药可以根治。
一向乐观的贝欣,也苦笑着对文子洋说:“我们现今惟一能做的怕只是祷告上苍,别让婆婆受这种痛楚。”
一天,当贝欣正陪伴着伍玉荷讲话,好分散她的注意,以减少她那种通体不畅快的感觉时,文子洋兴高采烈地跑来找贝欣。
“贝欣,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爹从前在美国留学时的一位同学回国来,探望他在湖南省病重的母亲,经过这儿来小住一两天,打听一下老同学的消息。这位世叔叫崔昌平,是个美国的名医,且听说他是专门治骨科的,正好把他请来给婆婆诊治。”
贝欣一听,高兴不已地拥抱着文子洋,嘴里叫嚷:“那真是太好的一个消息了。”
直到回转头来接触到伍玉荷欣慰而又惊骇的眼神望着她和文子洋,贝欣才刹那间觉得自己失仪了。
她立即放开文子洋,道:“小洋,请你这就赶快去把那位崔医生约来吧!”
头脑仍然清醒的伍玉荷也加插了一句:“小洋,别张扬,找海外来的医生来看我的病,恐遭非议。”
那个年头,其实什么事也有可能受到控诉和非议,视乎本身的运气以及碰上些什么人罢了。
文子洋走了以后,贝欣欢喜地坐到伍玉荷的床边去,道:“婆婆,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呢,这个时候难得有人回国内跑一圈,现今回来了一个文老师的好同学,还是个有名的骨科医生,也许他开一个什么药方,就能把你的骨痛治好了。”
伍玉荷拍拍贝欣的手,笑道:“你把世情看得太容易了,我的这把老骨头,能冒着多场风霜,熬到今日,已经很艰难,实在不敢奢望有什么奇迹出现。”
“事在人为,视乎你的意志力强韧到什么程度罢了。婆婆,这是你的信条,也是你给我的教诲,怎么一下子都忘了。”
伍玉荷说:“你看,我怕是老得不只骨头有毛病,连脑筋也记不牢自己的话了,不是吗?”
“婆婆,你真的可爱。”贝欣伏在伍玉荷身上,尽量地享受一下亲情,让伍玉荷身上发放的温暖传递到她的胸臆之内,实在舒服极了。
贝欣想,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的外祖母更好,更值得她为爱重她保护她照顾她而竭心尽力,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任何事。
伍玉荷轻轻扫抚着贝欣那柔软至极的头发,问:“你不是曾告诉我,子洋说过你的头发长得好看吗?”
贝欣说:“婆婆,你为什么这样问了?”
“你先答我吧。”
“是的,不过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是了小孩子。”
“那是缘。”
“婆婆,为什么呢?”贝欣禁不住抬起头来问。
“你外祖父和你父亲都曾这么对我和你娘说过,我们祖孙三代的女人都有很好看很柔顺的头发。”
贝欣刹那间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伍玉荷的话。
“子洋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最怕是你们有缘而无份。”
“那有什么分别呢?”
“有缘的人会相爱,有份的人会相投。”
贝欣立即回应:“有缘有份固然好,有缘无份总比有份无缘更胜多筹。”
伍玉荷点头:“生长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生聚散无常,不时有横来的风风雨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拆散了我们的情分。贝欣,能有你的那个想法就好了,也叫我不用为你老担心。”
“婆婆,你千万别为我担心,我从不认为日子会难过。每天都有新希望,只要睡过了能醒便成。”
贝欣是真的盼望着明天。
明天到来,便代表生活上某些情事有新的发展、新的突破、新的效应。从这各种的新情况之中,寄含着很多很多个可以实现的新希望,真是令人振奋的。
翌日,果然在文子洋的带领之下,把那位崔昌平医生请来了。
崔昌平跟文任斋是同期到美国加州大学深造的,年纪应该是差不多吧,可是,一眼望上去,总觉得崔昌平比文任斋起码年轻十个年头。
当年在美国深造完毕,一班五六个中国留学生,只有文任斋坚持回国执教。
同学们都劝他三思,论物质生活,当然是美国好得多;论个人事业的发展,也还是在海外比较易于把握。
但文任斋很坚决,他对好同学崔昌平解释:“我充实了自己,无非都是要教育下一代。”
崔昌平说:“在美国,你一样能如愿。”
“可是,教育美国年轻人的责任应该由他们美国人来肩负,我们不必为他们分担。反而是培植中国的下一代,我们责无旁贷,尤其家乡是穷乡僻壤,更要教育人才。”
崔昌平还不放弃游说的工作,道:“任斋,精忠报国是没有地域限制的,海外华侨一向都十分爱国,寄人篱下,纵有千般如意,也是有遗憾的。为此,绝少绝少有不认国家与家乡的华侨,我们一样可以多在海外赚钱,多为中国的教育作贡献。”
文任斋笑着拍拍崔昌平的肩膀,说:“你没有说得不对。不一定要留在中国才可以爱中国、为中国。但,有所谓‘各尽所能,各司职守’,我感到我回国去更能发展我的抱负。”
“任斋,”崔昌平说:“你在家乡执教是会非常清苦的。”
“谁说不是。就因为非常清苦,很少人肯干此活,我就更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了。”
最终,两个好同学拍肩互相鼓励,算是妥协了。
事隔多年,目睹山河依旧,人面全非,对着故人之子,崔昌平有说不出口来的难过。
他只能含糊而艰涩地对文子洋说:“你父亲很伟大,你应该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