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童教育基金筹款之夜的化装舞会,在万众期待之中举行。
丁松年其实是个十分古板的人,强要他扮古扮怪,他是决不肯的。根本上,为了这一年一度的餐舞会,已经跟他生了无数次的口角,他竟然会问我:“曼,你真觉得参加这种慈善活动甚有意义?”
叫我怎么答呢?我掩着嘴说:“丁大少,你若要率直地认为我此举无聊,不要紧,我受得住,反而比你这样故弄玄虚,扭横折曲好得多,你们丁家每年都做足善事的,是不是?”
“做善事跟出锋头是两回事,丁氏基金拨款行善,我们从来未有试过要这种名声上的回报,都是以低调方式处理。这种舞会,才不过动用个小数目捐款,就弄得墟冚如此,根本令我不安,然则,那些动辄捐亿元善款者,又要如何表现善举,才算合理了。”
“真是的。让我告诉你,我的是如意算盘,物有所值,出锋头是另一回事,最低限度有一餐吃、一顿玩,出钱也无非买娱乐,图个热闹而已,有什么叫不公平?”谁喜欢捐一亿元,把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要刻在奠基石上,来个生生世世的表记,也是合情合理的。请勿忘记,慈善机构并没有为此而少收一个子儿的善款。那些在现世不取回报的人,事必以善举作为升天堂的本钱,是各人的心意不同,打算各异而已,请勿以此作为心态贵贱的凭藉。“
丁松年很怕跟我议论,我的脾气一使起来,颇有种律师风范,不易为对方折倒。
这一夜,丁松年乖乖的屈服,穿了一件淡灰蓝色暗花图案的真丝长衫,围了一条白丝领巾,倒像足个书生模样,跟在我的后头,出席化装舞会。
我的打扮,其实算不得出色,只为要配合松年,不能故作惊人之举,不过是一袭民初小凤仙装而已。最突出的要算是首饰了,我把头发拢起来,盘了一个堕马髻,别上一只碧玉蝴蝶,跟襟上的胸针,其实成了一对。
这对碧玉蝴蝶是顶瞩目的。如今买足色完美的钻石易,要买像我这套通体透明的碧玉首饰,可困难了。那是丁家送长媳的厚礼,听丁松年说,已经历时三代,传于长媳。既是陈年古物,有古董价值,本身的玉种又是世间稀有,每次一亮相,都惹来万人瞩目。
然,当我看到在场的仕女们全都悉心细意地打扮,个个鬼火似的明艳闪亮时,我的心就不舒服。
第15节
都是丁松年坏的事,如果他不保守的话,我大可以装扮成埃及妖后似的,金光闪耀,灿烂夺目的抢尽所有人的镜头。我曾向松年作过如此建议,他惊叫:“我?要我扮什么?”
那表情的仓惶,惨不忍睹。
算了!
我这丈夫在社交上的态度是跟我有显著的分别的。其实,做男人的应该明白,我们出了锋头,他们也沾光。
连杜林都肯扮李莲英,陪著他的慈禧太后亮相。挂在我们杜霍氏颈项上的一条长长的浑圆珍珠颈链,都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士们的艳羡目光。
至于男士心目中,最抢镜头的,莫如是扮玛莉莲梦露的沈启发夫人了,沈家这位儿媳妇也是娶得满城风雨的,只为她出身并不光鲜,很有点暧昧,听说是落选的港姐,在电视台内有一天没一天的拍著戏。谁不知时来运到,电视台借了沈家大潭的别墅拍戏,竟这样子巧遇沈启发。
也真是时也命也,父母反对无效,沈家这位公子一意孤行,把她娶了过来。
当上沈家少女乃之后,已出席过好几次社交场合,一眼望上去,就知这位新迎娶的新媳妇受翁姑的欢迎宠幸程度。无他,未见过她身上戴过一件半件得体的首饰,粉颈玉指,全是光秃秃,极其量耳朵上吊两只摩登的大耳环充撑场面,外表时髦,内里孤寒,一望而知个中乾坤。
单靠初出茅庐的沈启发供应衣食住行,只比她当小明星好一点点而已。
这天晚上,她倒是出尽风头,也真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人。玛莉莲梦露的低胸白色衣裙,正正是一袭叫万千观众记住了一生一世的招牌扮相,沈太太依样画葫芦,根本就无须配戴任何首饰。那丰满的胸脯,白里透红,有一半包裹在衣裙内。细肩上那两条要断未断的肩带,更具诱惑。看得在场男士们金睛火眼,热血沸腾。
我忽然想,有如此本钱的女人,若不趁机予人欣赏,也是叫可惜的。
于是压低声浪,笑着对松年说:“你看,那陪在翻生玛莉莲梦露身边的男土,扮相比你更简单,只一套过时的大关刀西服,就已配衬了。早知如此,我就霸着那角色来扮演。”
丁松年并不觉得我幽默,他且拿眼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也不说什么。
惟其如此,岂只是像一盆冰水照头淋,平白坏了我的兴致,且也太具侮辱性了。
我比那沈启发老婆只不过是胖了一点点而已。男人就是有这种歪心肠,漂亮醒目的女人,永远是人家的老婆,对属于自己名下的一位,从来都瞧不起。
我心生不忿,表现到言语上来:“怎么?你认为我够不上资格?”
丁松年看牢我,才讷讷的说:“资格是一回事,应否如此装扮是另外一回事。你竟羡慕人家的这种风头?”
“嘿!这种风头还真是拜托你们全场男士的慷慨馈赠才会有呢,有何不好?”
丁松年再没有说什么话了。
慈善餐舞会的重头戏,当然是落在珠宝与皮草义卖上头。
那一组模特儿都清一色穿上贴身的黑色衣裤,在颈上、手上、臂弯上,戴上了金光夺目的各类钻饰,再披上款色毛色都光鲜考究的皮草,天桥上婀娜多姿,顾盼得意,看得在场的男土与女士都齐齐热血奔腾,心惊肉跳。前者是诚恐自己的荷包难逃大难,后者呢,慌失失,如见肥肉而未必能吞之噬之,那份不甘与担挂,溢于言表。
我老早跟丁松年讲好,他必须给我抢购竞投到一件饰物或一件皮草而后已。我再在耳畔提点他:“你别忘了。不要让我丢脸!”
结果呢,一定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单是在场的各个委员夫人,就已经捧足场子,义卖的成绩,极端可观。
丁松年以四十六万给我买下了一个镶了一颗老坑玻璃玉种、状若如意的钻石胸针,也教我称心如意了。
义卖成绩出奇地好,也因为在场陛内,根本连交代珠宝与皮草的捐出者是谁的篇幅也没有。于是各人都安心各自抢出风头,不用顾虑到花钱去烘托杨周宝钏的光彩,白白便宜了她似。
说起来,周宝钏在现场内,连扮相都平庸至极,毫不出色,只一袭黑色燕尾礼服,白礼服恤上的全是钻石钮扣,完完全全一副办事的男装打扮,方便她颠来扑去的奔走于前后台之间,关顾一切,根本就没有打算好好的享受盛会的打算。
仇佩芬在离场前,拉我到一旁去,说:“有没有注意到我们那位杨夫人今晚的表现?”
我还没有回话,仇佩芬就微微笑说:“完全一副刻苦耐劳的实干派款头,是不是?所以说,池中无鱼才是虾仔大。
“名望这回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得来的。周宝钏碰了一鼻子的灰之后,急流涌退,低调行事,也能惹我们一班太太的好感,否则,始终非我族类,她又能耀武扬威到那儿去?”
仇佩芬向我扬扬眉,做了个轻蔑的表情。
忽然间,我觉得她是过份了一点点。总不成把人家的鞠躬尽瘁、多行善举看成了势成骑虎、迫不得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