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可有很好的节目了。
我是在跑马地做头发的,碰巧仇佩芬住司徒拔道,我先把她送回家去,才去找那上海发型师替我服务。
修甲的阿顾,一捏住了我的手指就说:“丁太你真是个矜贵人,手尖脚细的,一看就知系出名门,养尊处优。”
“阿顾,谢谢你逗我开心。今天我输了麻将,心情正坏得很。”
“你才不会呢!我们这店里的人一天到晚都赞丁太太是各个客人中最大方得体的,绝不会为生活上一点点小瑕疵而发脾气。”
“阿顾,要怎么谢你了?”
“你关照我们还不够多吗?若不是你把我表弟介绍到丁家厂里头任事,以他这么一个没有本城经验的大陆人,怕到今时今日还失业在家了!”
“阿顾,你真客气,他在厂里头还做得畅顺吧?”
“他倒是个实心办事的人,肯学肯做,管他那组的陈先生很赏识他。可惜上头没空缺可供升迁,若是能调派到包装部就好了。”
我笑笑会意了,于是说:“你好好替我修好指甲,我便替你想办法!”
“当然,当然,丁太太是尊话头醒尾、有求必应的活观音。”
有权有势就是好,到处都能听到好听的说话,管它是真抑或是假,总之讲得出口,入得我耳,舒服就成。
做好头发后,回家去六点,松年还未下班。
儿子在补习,他跟那补习老师李芷君很合得来,分明见我探头进房里看他,也懒得跟我打招呼。
这孩子就是被他女乃女乃宠坏了,眼里没旁人。
有什么办法呢,他如今是丁家惟一的第三代。
我嘱菲佣把我在前两个月到巴黎度假时买下的路易法明的一袭桃红色晚装拿出来,准备派用场。
化一个妆,可长可短。
这晚听丁松年的秘书说,我们要坐主家席,主客是财政司,当然还有其他贵宾,那就用心点,把一张本来已皎好的脸,装扮得更神采飞扬一点好了。
丁松年不喜欢我化妆,他曾经对我说:“曼,你若不涂脂扑粉,更显清雅。”
丁松年还说:“你别穿得过分标奇立异,不配你的身分与年纪。”
“什么?”我怪叫:“我什么年纪了?足龄还不到三十岁。”
第3节
男人就是那副歪心理。不愿意妻子在人前花枝招展,妩媚生姿。最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穿得肉感,白让别些男人色迷迷地虎视眈眈,老觉得吃亏与肉刺。
我才不管。
谁不趁有青春、有热情时,表露无遗,尽情发挥,就是坐失良机。
女人要长得漂亮的目的,也无非为人欣赏。嫁了不等于自动放弃吸引异性的权利。
常言有道:“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我事必要站在人前去时光芒四射,才更能保得住丈夫的心。
丁松年是准时七点就回家来,不消十分钟,便换好了他那套礼服,不住地催促我快点成行。
他不耐烦地说:“曼,你有整天的时间,为什么不早早预备好。我最怕迟到的。”
“有什么打紧呢,”我边描眼线,边说:“反正餐舞会前有大半小时的酒会,谁到早到迟有什么相干?”
“我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了,趁酒会之便,我能跟好些商界朋友乘机商量要事。”
“又会在那种场合商量要紧事的呢?真稀奇!”
“你快一点成不成?”
“别催,别催,要这样催命符似的,我更乱了手脚。”
的确,我的眼线画得歪了一点点,很不符理想,一下子,连我都无端端火了起来,嚷:“要这样心急的话,你别管我,自己成行。”
“曼!”丁松年无奈地喊了一声。
“既是非我不行的,就别造声。”
终于延到近七时半,我们才出门。坐上汽车去后,松年只催司机:“快,快!”
之外就不发一言。
我知道他在闹脾气,管他呢,才不过迟几分钟的样子。
如果不是又碰上车塞的话,根本早就到了君度酒店。
结果呢,我们是主家席最后入坐的一对。
丁松年不住地向四方打恭作揖连声道歉。
我呢,一肚气坐下来,第一件留意的事是同桌的几位名媛身上戴些什么首饰。
主人家是中西商会主席杜林,他的太太杜霍瑞青年纪已是四十开外,老打扮得像一只彩雀似,那头高耸的发髻,像个假发,有一点点的滑稽。最瞩目的当然是身上的行头首饰。
本城的富贵人家,首饰一等一的有十位八位,杜霍瑞青就是其中之一。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重复戴过一套钻宝首饰。那些宝光流转的玉石,分量又老是大得叫近视者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说句笑话,就算她戴的全是膺货,每年要支付的镶工费用,已顶得今夜主客或任何一位政府高官的全年俸禄。何况一定是货真价实的珠宝?
然,官呢,仍旧是高高在上。
无他,官商勾结,有大利可图,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恒古常新,从无例外。
是要爬上了顶级富豪的位置,才知其中的蹊跷与巧妙。
远的事也不必讲了。就最近退休的一个大银行家,回到老家去,坐拥小镇,长享富贵。
为什么?
因为他力捧的几位商贾,都争气,给他赚到盆满满,若不是其中一人过份地在商场上飞擒大咬,以致于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抓住些少把柄,银行家怕被牵连而提早引退,现今还在本城继续他叱咤风云的事业。
之所以能有这种权势,除了有大间银行在他股掌之内,有太多机会名正言顺调度存户之资金,作为他认定有利可图之生意外,最主要还是同声同气,有政府内的老同乡撑腰。
辟老爷从中取多少利,是直接还是间接利益,那就非局外人所详知了。
若说没有同流合污,趁在位而尽情搜刮,未知闻也。
一旦要维持清白,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是非常困难的。
传说这位财政司就快要提早退休,就是因为他的本性颇忠厚,以致妨碍了官场与商场的“正常”发展。故而被人请他让位。
对于这种清高的坚持,我都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听到太多人在背后取笑他不识时务、难成俊杰,还是早早拱位让贤好了,别阻有雄心野心的人发达。
我曾以此事问松年的意见,他望住我良久说:“你认为呢?”
“我?”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故而一刹那间楞住。
“如果我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那么作为太座的你,是否愿意为成全鼓励我而甘作一些牺牲。”
“什么牺牲?”
“譬方说,生活上减少享受,增加压力,包括人言猖獗与物质短缺的压力。”
我想了想,煞有介事地答:“人言呢,我可不怕。人要批评我,只管随便,我也可以以牙还牙,一人一张嘴,未必是我输,至于说什么物质享受,”我转一转眼睛,摊一摊手,说:“认真是凭空想像,不知所谓。”
我看答案是令丁松年有点失望的,他耸耸肩,再没有兴致闲聊下去。
我不是个喜欢空中楼阁的人,丁家与许家加起来的势力与资产,有非常足够的资格去做个高尚人,没有必要铤而走险。
不能以我们的情况来衡量,等于不能问天天以鲍参翅肚裹月复的人,他们会不会宁可捱饿,也不偷吃一样。
叫人家怎么想像,怎么答?真是。
但,那些大官员呢,情况可不同了。
我也是念过书的人,在大学里头还副修历史呢。中国多朝以来,读书求功名,最向往的还是做京官。无他,天子脚下的消息灵通,京城内忙于钻营的商贾极多,很能近厨得食,近水楼台,以致于浑水模鱼,图得厚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