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再想深一层,总是觉得不安当。如果老甘收到稿,没有理由不给自己关照一声。说一句半句欢喜话。近年来,央穆澄要稿的报章杂志还是很不缺的。
单单是最基本的礼貌,老甘也会得着个助理编辑之类的先生与小姐给她打个招呼吧!
一定是稿收不到,误以为穆澄不肯答应帮忙,若再来电话催问,也就太难为情了。
于是,穆澄决定拨电话到老甘办公室去,问:
“甘老总吗?我是穆澄。”
“什么事?”
对方的语气,并不热情。这教穆澄更肯定稿件是寄失了,幸亏自己做事调详,肯补这个电话,方才不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来。
第七章
“甘老总,我已经把一个长篇小说的稿子,寄来给你了,是不是收不到?”
“收到了。”对方说,语音非常的冷漠。
这使穆澄更为骇异,嚷:
“没有收到你的电话,我一直胆心寄失了。”
“我们这么多专栏作家,每次收稿都要打电话去报告,岂非忙死了?”
穆澄整个的愣在那里,分明是独个儿的站在家中的电话旁边,偏偏就有种被千万对眼睛看牢自己出洋相,害自己下不了台的极端难为情感觉。
她下意识地要抓着另一个话题。为挽回面子,也为打破沉默,希望。此好好的完结了这番对话。
于是。穆澄说:
“请问老总定下了给我多少稿费没有?”
穆澄其实也是有气在心头,才自我冲破桎梧,问了一句她始终出不了口的说话。
不是吗?自己已平和谦厚地执了后辈之礼,把稿子准时双手奉上,从没计较过应得的待遇问题。就连收到手稿,回一个电话都被认作多此一举,是不是太伤她的自尊心了?
既如是。穆澄才把心一横,干脆向对方讨回另外的一个公道。
谁知不问犹可,一问之下,所得的答案,更令穆澄有种吐血的冲动。
老甘竟答:
“我这还不能告诉你,报馆现今未作出决定,要看看文章的质素如何,才可分类到不同的稿酬上头。”老甘还哈哈笑,满是幽默地说:“单看那书名,稿酬不会低过一百元一千字吧!”
穆澄并没有把电话摔掉,完完全全是拜托她日积月累的温驯性格使然。即使盛怒,她也能把那奔腾上涌的热血,压得住,只稍稍涨红了一张脸,算是一种发泄。
今时今日的穆澄,小说单行本一印就是上万本的她,还要受这种老编的窝囊气,算不算笑话?
纵使有人愿意听穆澄诉苦,也以为她闹职业病,凡事夸大三分来讲。以便得出个奇情曲折、引人入胜的效果。
当晚,穆澄一直沉默,不大有劲讲话。草草的吃完一顿晚饭,快手快脚的把碗碟洗好了,
就躲上床去。
能睡得着的话,永远是最佳疗治心情的方法。
陶祖荫把枕头垫高,手还拿着遥控器,在选看电视台的节目。他对电视节目的欣赏,有颗忠贞不二的心。
这一点倒是穆澄在婚前没注意到的。
她在被窝里轻轻喟叹,婚前不知道的事,也委实太多了。
经常在穆澄笔下的婚外情之发生,只为夫妻二人沟通不足,那女人并不怎样成人长进,老是只顾埋首研究左邻右里、猪朋狗友,以至于影视娱乐圈中人的无聊私隐。以至于在品味知识上远远落后于丈夫,终至备受遗弃。
如今,穆澄稍稍回转头,望着陶祖荫那副看电视节目看到入神的表情,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慌忙把张薄被拉紧。
这下意识的动作,惊动了陶祖荫,问:
“还没有睡着?”
“睡不着!”穆澄干脆转了个身,面对丈夫。
“祖荫,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我在听着。”
“我意思是,先把电视机关掉。”
“有这个必要?”
“有。”穆澄忽然间固执起来。
这反应把陶祖荫的视线自萤光幕上吸引过来了。他问:
“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穆澄说:“只想跟你闲谈。”
陶祖荫没好气的再全神贯注在电视机上头,说:
“那么,等我看完这个节目,再闲谈吧。”
穆澄很希望自已能一下子坐起来,交叉着手,怒容满面地喝道:
“什么意思了?跟我谈天说地还不重要,宁愿要电视节目也不要我?”
事实摆在目前,结婚多年的夫妻关系往往如是。而自已的际遇,稍异于人者。
只不过是步伐快一点,提早带来一连串的失望而已。
怎么向丈夫解释这些天来的委屈?怎么向他介绍一个全然陌生的行业?怎么向他诉说那姓甘的荒谬、无礼与不是?
全部都是一个又一个的难题。
不说也罢。
其实,一时之间渴望发泄心中抑郁,也会想到跟陶祖荫好好一谈。
或者穆澄并不一定要对方听自己诉苦,她只想借助一些其他轻松话题,冲淡今日的无奈与愁苦。
听听生命中的伴侣对人、对事、对社会、对国家、对世界的种种看法与见解,也是好的。
甚至,如果要以电视节目为题也未尝不可,穆澄会愿意跟丈夫谈谈明星艺员的演技,那一个有观众缘?那一个是目前城内最热的话题?或者大肆批评一下电视长剧的犯驳之处。
也是令人有朝气、有指望、有活力的。
然而,陶祖荫没有给穆澄这种生活上的兴奋。
一切都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八字真言之内,切实笃行。并不越雷池半步。
都说,写作是孤军作战,是寂寞至死的一个行业。
著名女作家三毛曾说:
“写作是最寂寞的,晚上写作,还有灯相伴,日间呢,连盏灯都没有了。”
一番话,吓得江湖上出名生性活泼趣怪乐观的大作家倪匡,坚决不肯在白天拉开书房的窗帑,以便能亮了灯,陪他写作。
人是群体的动物,人于是需要伴侣,盘古初开,以至于今,都是这副模式,不易变卦。
穆澄突然的发觉,自己是无比的孤立。
碧然选择了世界上最最最最寂寞的工作,为终生职业,竟还选择了一头静如一潭死水的婚姻,如何的去捱完此生此世?
她忽然的有个要冲出牢笼的意念。
霍然而起,也不做声,披上了一件毛外衣,换上一条牛仔裤,就夺门而出。
那个更衣的过程,怕也有五、七分钟的样子,然而,没有人提出关心、甚而质问:
“这么个时候,还往外头走干什么呢?”
就因为没有人提出任何关注,穆澄只有笔直向前走,似乎面前只有这条路了。
夜还未深,街道上的行人已经稀疏。根本上就是个阖家拥着绵被看电视的时候,为什么自已要无端端的发这一趟脾气呢?
穆澄觉着微寒,双手环抱着身子,一直走到海傍才驻足下来。
她仍然在作内心的一场拉锯战,是生命无甚意义,生活过份委曲难抒,抑或她穆澄无中生有,为作新诗强说愁?
生命的真谛是什么?不是丰衣足食吗?不是薄有声名吗?不是有家有室吗?
除了这些,她穆澄还拥有一大群并不相识,却心肯意愿地跟她神交、拥戴她、爱护她、甚至迷信她的读者。
穆澄,这个人,在世界上已活得比一般人安稳与畅顺。
只为生活上遇上一些不尽如己意的人与事,就思考起生命的意义这个大前提来?有那么严重吗?
穆澄心里是这样想着,耳畔竟似真的有人在说:
“穆澄,请快乐一点,求求你!”
穆澄有一秒钟的功夫以为是幻觉,她回转头来一看。吓得连连后退,腰背紧贴在栏杆上去。
“是你?”穆澄惊呼。
“是我,穆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