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那个钱。”我平静他说。
夏理逊点点头。
“的确,有了钱总要有身分才能在社会立足。”
我笑。这消息最令我开心不过了,最怕是他把从我手中骗去的几亿元,调离本市,然后与他心爱的陆湘灵高飞远走,到海外去隐居;不问世事。要真如此,我江福慧再恨他,还不致于有胆量和有需要买凶杀他了。
唯其钱与人都留在本城,且留在金融企业圈子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机会真是俯拾皆是。
谁在赌场之内,敢说自己今天的财富是永久的财富?一晃眼,别人口袋里的钱会得转到你户口上来。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飞。本城当然是个大赌馆无疑。
翌日,翻开报纸,财经版以头等报道,杜青云将收购联艺集团的控股权,联艺集团经营的业务范围相当广泛,旗下以各式制造业为主,控股权原本握在王培新手上。
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围,市场盛传王培新亏蚀在股票买卖上头的金额达三亿之巨。
八八年的联艺年报上,竟发现有笔近三亿的款项成为投资亏损的撇帐,王培新有将个人的损失转嫁到公司股东身上之嫌。
这一招非但不能瞒天过海,竟不知如何闹大了,引起了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注意。
细查之下,翻出来有可疑的假帐数目不少。于是过了半年,就入禀法庭,控之以罪。
集团领导人形象如此,公众信心顿失。
联艺集团的股票自然因此而一厥不振。
如今杜青云提出收购,其实不能不算好时机。
当然,他提出的股份必须要跟联艺的资产详细比较,才能看出着数之处。
这层关系,我并不关心。
我目前留意的,已立即嘱咐小梆给我调查。
“小梆,我要一份有关联艺集团名下资产与业务强弱的报告,并不急于要,但内容非要详尽和准确不可。”
小梆点头。之后,仍未有离去的意思,那就是说,她有事要向我报告。
“霍守谦请我吃午饭。”小梆说。
“嗯,那么,今晚你有空吗?”
“可以。”
“我请你吃晚饭去。”
霍守谦约会小梆,可能有关我在坟场苞他碰面的事。无论如何,他既是关键人物,我就得留意他的反应,这是重要的备案资料,要留为后用。战场上,一般最好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难得霍守谦禁耐下住,要动棋子,正中下怀。
如果我跟他在坟场一别之后,他对我的行动,根本不置可否,不把我江福慧的喜怒放在心上呢,反而更难下手,今晚跟小梆吃饭,既可以聆听她的报告,实在,也喜欢跟她多接近。
不全为利用与驾驭她,是真的觉得跟葛懿德有点缘分。
小梆在下班之前,问我秘书:
“江小姐有没有说好在哪儿吃晚饭?”
秘书答说,“赤柱的那间西餐馆。江小姐嘱咐各自到那儿会合,准七时正,她还有两个鸡尾酒会分别在文华酒店与香港会所,故此不能与你同行。”
我是立心要把葛懿德约到这赤柱餐馆来的。
有些人事必要冒险,到鬼屋去探一探,测试自己的胆识。可是,独个几成行呢,可又不敢。于是,寻个伴,以壮行色。我大概就是这个心理。
第一次造访赤柱这幢雅致的西餐馆,是杜青云带我来的。也就是在此地,我跟他开始亲密交往。
那一夜,我还记得,蓦地在餐馆内相逢,既惊且喜,饭后,他携了我的手,漫步于赤柱沙滩之上。
举头有疏星明月,身畔有波涛海浪之声,杜青云紧握着我的手不放。
当时,我以为从此以后,人生不再孤单寂静,结伴有人。
谁知陪我渡过此生的竟是他带来的一场无比耻辱!
我岂只不怕重临旧地,偏要坐到这伤心之地来,始更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心底的痛楚,刺激我的思维,让我的决心持续,逐步逐步计算对方!
有些杀人凶手,也会得不期然地回转凶杀现场,徘徊凭吊,这完全是一种奇异的心理使然,不可解释。
我不知道杜青云会不会出现在这赤柱滩头抑或西餐小楼?我是完完全全地做好心理准备。
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他既然仍在本城,且开始在财经界活动,我们早晚是会得碰头的。对方也必然有此预算了吧。
踏人餐厅里时,心头仍然有些激动,一点点的肉跳心惊。我飞快而伶俐地一瞥,只见餐厅内的客人暂时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我微微吸一口气,心想,不相干,时辰未到而已。我坐下来还没有两分钟,葛懿德就抵埠了。
“我的车子要劳烦代客泊车的大哥照顾,所以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小梆说,笑容满脸。
“不要紧,你根本没有迟到。”
小梆是少数不迟到的女人。我观察她的优点,总体而言,只一句话,工作态度一如男人。这其实是对男性的恭维,是女性的悲哀。
无可否认,这年头,能在商场立足的女人,越来越似男人了。
听市场中人半讲笑式地说。
“女人对事情的决绝与狠劲,比男人还利害。且看律师楼,办得成离婚案的,百分之九十是女方坚持要离,甚多男子汉大丈夫,分明己在分居纸上签了名的,三朝两日,看多了妻子两眼,望住那一群家中小孩,一颗心就不期然地软下来。只女人不同,一经下定决心,哪怕外头凄风苦雨,就是奋不顾身地闯过去。”
是的,时代不同了。我并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觉到她会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问葛懿德说:“来过这餐厅没有?”
梆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来。
小梆的皮肤极好,一张脸吹弹得破。如此轻盈带笑时,更觉清爽秀丽。
现今连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这年头女人的量度越发深广,是用来对付男人,使之自惭形秽吗?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才不会呢,今日女人栽培出来的涵养气度,只会被男人益发誓无反顾地利用而已。
他们都想,不相干,女人输得起,挨得住。唯其对手承担得来,所有吃亏之事不时就偏偏往她肩上搁。
把思潮带回来,我说:“我也有很久不曾到这餐厅来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阵子来多了,觉得很好,不来心里头就不舒服,总是想念。过一段时间,忙乱之后蓦然回首,竟发觉旧地毋须重临,也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原来一切是习惯而已。”
说得实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说:
“是有积习难返这回事的。”
“对,真感谢突然而来的一股势力,迫着人非放弃从前习惯不可,惟其如此,才会惊觉那原来只不过是陋习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继续说:“我母亲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一直喜欢用我家大厦的后门,跟那些清理大厦垃圾的人,用同一楼梯上落,半点不嫌肮脏。过了好多年,一日陪亲戚在我们那住宅区看房子,经过一幢大厦门口,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那大堂刚刚新装修,铺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洁开扬,令人望之而精神奕奕,结果呢……”
我笑着答,“就是你母亲住着的那幢大厦前门。”
“可不是。”
两个人笑得实在开心。差不多连眼泪水都挤上来的样子。
竟不觉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头一看,刹那间心如鹿撞,怕是杜青云吗?不是,是一张英俊的脸庞,可不是杜青云。
我微微舒一口气,心头的感觉好怪。
立志跑进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现了,仍吓得心跳。鬼还没有出现呢,心头又是一阵子的怅惆失望,有一阵子的宽松庆幸,轮流交替,此起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