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颊泛着配红,竟有点口吃地对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我……”
“那就不要回答好了!”
庄尼似在搜索枯肠,希望找出一组适合的辞句,对我们这番偶遇的感情作出交代。
第二章
显然地,他力不从心。反倒由我轻松他说出他心中的感受。
‘能以一个新人替代;新人,填补心中的遗缺,总是一种踏实的感觉。人要自救,因而不可轻率地放过这个机会,即使只能短暂性疗治痛楚,也还是值得恋栈、舍不得放弃的,是吗?是有这种感受吗?”
名副其实的红烛高烧,映红了的竟是庄尼的脸。
我却刻意地要保持平静。
庄尼的眼神开始灼热,像两朵小人焰,慢慢随着室内的温软气流烧到我的脸上来。
他站起来,步至我跟前,强大的身躯又像当初相逢时的模样,挡在我眼前,掩住了我的视线。
这一次的分别是,我还未及抬起头来,他已经伸手将我一把拉进他怀里。
女人在男人健壮有力的臂弯之中,一般都能产生莫名的安全快感。
我学习完全放松自己,让身子与心情,都像浮在碧波之上似的。绝不挣扎、绝不回顾、绝不紧张。微微的载浮载沉,好使我飘荡得至久至远至舒畅。
这是一个必须实习适应的过程。
并不需要躲在自己心爱人儿的怀抱之中,才感到幸福。
事实上,世间哪来这么多真情真义?
有的话,也未免表达得大恐怖,即如杜青云为了陆湘灵,而残害了我,就是活生生的现成实例,男女之间的相悦,自今日始,我应视作生活上一种可以争取的情趣,也同时是能够发挥特殊功能以达到个人目的之投资与手段。
这个意念,自杜青云串谋害得利通银行股份狂泻与发生挤提之日始,已在我心滋长。
于今,是我的些微幸运吧,遇到这么一个如此可喜的试练对象,怎容错过?
两颗寂寞的心,两个孤独的人,很自然地会彼此需要,互相利用。
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必须是资产而非负累,能制造欢乐,能产生喜悦。
想着,想着,精神完全进入迷糊与迷离状态。我浑身松懈,有如一团海绵,尽情吸索与享受着男欢女爱的兴奋。
一点都没有困难!
好的开始往往是成功的一半。
当我静静地躺在庄尼的身边,看着他赤果的肩膊,因着均匀的鼻息而甚有节奏地微微鼓动时,我睁着眼冷笑。
要完全站于不败的地步,只有一个秘诀。
务必将一件事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分析出来,然后选最坏的那个可能,作出预防与应变措施。
饼往,我犯的最严重错误,就是大一厢情愿地将事件看得简单、将人性看得善良、将效果看得乐观。
拿我跟庄尼的这段一夜缘作为实验吧!
首先分析整个相遇与结缘的过程。如果庄尼说话可信,那自然是他跟爱人开谈判,对方爽约,等于表示恩尽义绝,顿成陌路,庄尼在沮丧之余,偏巧遇上了我。
一个并不难看的女人,出现在情怀历乱,心绪不宁之际,很自然能起到相当的解慰作用。
当然,我不必高估庄尼的失意,那跟我的创伤固然是小巫见大巫,就算跟一般少男少女的所谓失恋比较,也还可能有一段相当距离,因而,我那么容易地扮演了替身的角色!
以上是正途而合理的推论,却失之于表面化。
换言之,往最坏的另一个方向分析和构思,得出的故事情节与画面,可以完全不同。
会不会是多伦多一个无聊的纨绔于弟、惨绿少年;手上大把光阴与金钱,日中忙不迭地寻求各类新刺激呢?
某日黄昏,路过大酒店酒吧,瞥见有个形貌不俗的单身女郎,在饮闷酒,认为有机可乘,于是上前搭讪。
至于他的表现和藉口,更不必担心,真正唾手可得,俯拾皆是。
鱼儿上钩了,半个子儿不用花,就春宵共度,成全他一个凄迷美丽,如幻似真的爱情短篇,不知多爽畅多温馨。自编自导,免费合演,认真价廉物美。
这个推测未免对庄尼苛刻一点。
然,对他仁厚,寄予温情与信任,如果万一真相确然有将我愚弄的成分在内呢,仍是我要吃亏。
尤有甚者,这相貌堂堂、翩翩风度的庄尼,会不会老早沦为以色相赚安乐茶饭的舞男呢?准敢百分之一百抹煞了这可能性。
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处于下风,都要戒备、预防、甚至先下手为强。
这一夕的欢娱必须是我试练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功课。我完完全全不准备为一个陌生人提供客串娱乐。
单是为了获得这个保障,我就有理由进行我的把戏。
蓦地翻过身来,穿戴停当。
庄尼显然仍在熟睡之中。他刚才过分卖力,以致疲累不堪。
这也教训了我,千万在每事每物上留有余力,以防不测。
我冷笑。
打开了手袋,取出一支唇膏,写了两行大字在庄尼睡房的镜子上。
“风流岂会无价,欢迎成为我们的一员!”
写毕,差点没忍得住炳哈大笑,才扬长而去。
走在街上,天色只是微明。
淡淡的晨光透过街道两旁茂密的树木,稀疏而勉强地洒在灰白的石屎路上,令眼前景致凄清而迷惆。
一两只早起的小鸟与松鼠,奔窜街头,使画面更添了一分惶惑,带一点忙乱。又开始营营役役的一天了罢?
我走了一个街口,才看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摇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将我带返酒店。
立即结了帐,提起简单行李,直出机场。
我改乘早班机先赴温哥华,留在西岸接机返香港。
坐在航机之上,处于蓝天臼云之间,我的心,还是冰冷。
从小到大,我其实很晓得自爱。
案亲虽如珠似主地呵护我,可从来都不作任何纵容。
他尤其害怕显赫的家势,丰厚的家资会成为我品格上的腐蚀剂,使我变得横蛮无理、独断独行。
我的确在非常填密、保守而且正面的教育方式下成长。
案亲让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光明面。
在我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表面是身光颈靓、皮光肉滑、心朗气清,我以为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由内而外地干净整洁澄明正直,一如我的父亲。
所不同者,只不过是一些人比较聪明好彩,一些人比较愚钝运滞,因而造成了社会阶层的高下与财富的厚薄,得出了气派、风采和相貌的贵贱,如此而已。
整体而言,人性是善良的。
当然,我看错了。
连自己看成神一般高贵万能的父亲,都完全不是那回事。
从一开始在故乡里出身,父亲就舍弃了一段情缘,以自己的婚姻,换取直上青云之路。
当年,他若不是娶了母亲,绝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外祖父在广州的利通银铺,为日后香港创业奠下基石。
南下后,再下意识地利用了爱恋自己的秘书张佩芬,把乡下的黄金偷运来港,作为雄厚资本,使他唾手而得了个价值连城的银行牌照,从此一帆风顺,风生水起,再下来,父亲分明地把握着任何一个时机,做着一宗又一宗可能损人而绝对利己的商场贝当,乐不可支,欲罢不能地扮演着好商的角色。
其中一宗罪行,想必是在六二年,当时股市如日中天,银行家因法例规定,不得同时成为证券经纪,于是父亲利用一同南逃香江的知交陆建通,着他出面开办股票行,既活跃于证券买卖,乘势赚取巨额佣金,兼自行投机。还埋没良心,把那么一间差下多只有空壳而无实质营运生意和盈利的伟力电讯上市,骗取鲍众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