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地觉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实在造福人群不浅。
如能把条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众。
我反应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难而退。
空洞洞的饭厅内,我霸住了那张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长餐桌,独个儿低着头,一口一口饭地吃着。
突如其来的,食而无味。
仰头看见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来的古铜大吊灯,竟不留情面,灯火通明地照下来,教我的孤寂无所遁形。
胃部开始微微地抽动,再不能勉力加餐饭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门,从车房开出我的小房车,无目的地开始驶在深水湾道上。
任何人辛劳整日,连一餐安乐茶饭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
我江福慧都有此际遇,更是欲哭无泪,啼笑皆非。
是不是我太难伺候了?
虚浮热闹的应酬,是无聊;家人赘气冗长的关爱,是负累;独嚼无滋味,又是孤清。
究竟要怎么样才合我的心意?
车子不期然地驶向赤柱,停在一条熟悉的小横街上。
那栋欧陆式的餐馆就在眼前。
我下了车,迎上来的是代客泊位的车夫。我把车交给了他。
茫茫然,我迳自走进餐厅去。
招呼我的还是上回见过一面的领班,他是笑容满面,我则带着半分尴尬。
一定又是客满,用什么借口向他要个位子呢?
等会儿独斟独酌,他看在眼内,会作何想法?以为我又跟杜青云闹翻了,独个儿跑来这儿凭吊?
真是的,我为什么会无端端走进这儿来?
突然地进退维谷,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概是一脸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领班向我投以鼓励同情的眼光。他柔柔地说:“小姐,欢迎你,望穿秋水,终于来了,真是太好呢!”
我微微一愕,强挤个微笑。
领班示意我跟着他走:“已经在这儿等了不只一天了。”
我好莫名其妙。
直至领班把我带到能眺望赤柱海滩的餐厅露台一角,我才晓得轻声惊呼,心像要自胸口跳出来似的。
领班替我拉开椅子,我只好缓缓坐下。
杜青云的惊骇有甚于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会刹那间消失于空气之中。
那领班仍笑吟吟地说:
“雨过天青,值得庆祝呢,让我请你们两位饮一杯好酒,
你们再慢慢叫菜。”
我的心,热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钟就吐到餐桌上去了,连忙抓着餐巾掩住嘴。
“你没事吧?”杜青云微躬着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
“没事,谢谢你。”
杜青云这才惊觉他原来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开,只差没向我说声对不起。
两人一时无话。
“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竟又在同二时间,齐齐向对方问了这个问题。随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来。
领班亲自给我们捧了两杯酒来,放在我们跟前,问:“是等一会才叫菜吗?”
杜青云答:
“你请随便替我们拿主意好了,我们什么都吃,且今晚吃什么也会觉得好味!”
领班一叠连声地说:“对、对、对!”就引退了。
杜青云举起酒杯,说:“祝我们……和好如初!”
我笑,没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认下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疏离,真奇怪。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举止甚或一句无心的话语,而制造出桥梁或鸿沟,将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将一向亲亲密密的人生分了。
杜青云开始给我谈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亲。他父亲在多年前去世了,听得出来,他最钟爱的是那个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念书顶棒,运动出色,是个文武全才的小灵精。
我一直微笑而专注地听着。
两个人在这种背景之下相逢,又开始蝇娓而谈家中琐事,那份心头的感受,舒服得令我觉得软绵绵、松散散,像浸在清凉的海之中央,搭在温暖的阳光之下,飘飘然,一直离凡尘,远去远去。
晚餐用毕,杜青云说:“我们到外头走走。”
还没有等我回应,他就快快地结了账。
晚风阵阵吹来,暮春仍然有寒意。
走在赤柱的滩头上,是微醺,抑或沙滑?我竟有一丁点的踉跄。
杜青云伸手拖住了我。
仰望黑漆的长空,蓦然想起帼屑说过:“头顶无须星光灿烂,只要人生旅途上,长伴有人。”
今晚无月、无星。
然,身畔有人,的确如许的快意。
我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他心内在想什么?
想以后我们的发展?
抑或想如何向帽周交代?
他已到了须要向别人交代的地步了吗?我心蓦地往下一沉。总不便开门见山的问。
交代与否,其实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来呆在那餐厅内好几天。大概自上次跟我晚饭之后开始吧?
天下间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呢!
“冷吗?如果冷了,我们就回去吧!”杜青云问。
我真想说:“这就回去了吗?”
是有点舍不得。
然,我还是答了:“这就回去吧!”
女人怎么有这许多的言不由衷?
睡到床上去时,只觉时间过得顶慢,青云临别说的那句:“明早来接你!”一直滋扰着我,像块小小的磁石,把我的心神都吸进去。
但愿一闭上眼,再睁开来,就已天亮,就已是相见的时刻。
这是恋爱了是不是?
我扯住被角,把脸埋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偷笑。
通体都在紧张呢,简直觉得血液在劲走疾行,弄得额角和手心都渗出汗水来。
如此兴奋,怎生好睡?
真气人!
披衣而起。
走出睡房的露台,静静地坐着。
海浪声清晰可闻。
一定又是拍着崖岸,浪涌千堆雪,潇洒地溅上半空,再如一片豪雨,洒落在岩石上。
这个美丽的景致我从小到大每天都观赏着。这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跟青云肩并肩、手拉手地相偎相依,听涛声,观浪景,共拥那千堆雪了。
太阳跟我爬起身来的时刻相同。
我老早就在天色微明时,穿戴停当,候着青云来接我上班。
坐在他那小小日本轿车前头座位之上,有种浓重的归属感。我觉得我在备受呵护爱宠。
反而是,坐在江家那辆高头大马,一身金光灿烂的劳斯莱斯后头座位上,指使着司机城南城北的乱闯,未免太江湖味、太风尘仆仆了。
我好生厌倦。
“青云,你带我到哪儿去?”时间还早得很,别是这就回到利通去。
现今情怀已异,大概一脚踏进利通就会像假释囚犯回监狱报到似的。
我尽量抛开青云和我身分上的悬殊,不去想它了。
“带你去吃早餐。”青云侧过头来,望望我:“去吃十块钱,而能饱肚的早餐。”
“啊!记起来了,你真的曾这样说过。”
“你记性还不坏呢,我以为你从来没把我跟你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你难道又记牢了我对你讲过的每一句话?”我嗔道。
喜悦像一个个小浪,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
“让我们打赌。”
“好。”
“你见我的第一天,可记得是什么情景?”青云轻松地问,回转头来,再向我挤挤眼。
“当然记得。”自己的窝裹,尤其不会忘记。
“你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鼓着气说:“我嘱你去给我买家乡鸡。”
“答对了。可得一分。轮到你问我。”
“我那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宝石蓝的套装,米色丝恤衫,别了个碎钻镶蓝宝的仿古胸针,套装是姬丝蒂柯出品,价值大约港币一万二千元……”
“成了,成了。”我笑得回不过气来。
“我呢?”
“什么?”
“我当天穿什么衣服?”
我呆住了,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好硬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