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郁雯吗?”对方竟是锦昌,吓我一跳!
“对不起,锦昌,客厅乱糟糟,我连个电话都寻不到!”
“你一定收拾得很累了吧?”
我支吾以对,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开心?惊奇?
“郁雯,你还在吗?”
“嗯,在,在!我在听你的!”
“你太累,今晚不好做饭了,赶快泡个浴,开车子到中环来接我下班,我们到外头去吃顿好的。”
“沛沛考试呢!还能出来走动!”
“给她弄个即食面吧!”
“这……”
“爽快点,免得一交五点,中环车塞,更耗费时间了!我们带点小食回家给沛沛做消夜便成!”
这可以算是生活里头的天大喜讯了!我都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跟锦昌双双对对地逛街吃饭了!
我快乐得有如一只小鸟高飞,哈哈!应该修正,是一只不大飞得动的小鸟才真,只要依然快乐便成!
今天必是吾日,连沛沛都甚易商量,对公仔面甘之如饴。
我淋了浴,在梳妆台头翻出了唇膏和香水,就只有这两件道具,还适合我派用场。衣服是试着穿了两件,在镜前几个转身,都觉得不大好看。从小到大,姊妹俩的体形就有显著分别,郁真是香肩细小,腰可盈握,一副秀丽晶莹的模样,老是有种叫人不要乱模,要仔细呵护的感觉。我则老早便腰圆背厚,嫁后作为人母,就更胖鼓鼓的,不至于成了肥婆,但绝不轻磅,故而硬把自己塞进剪裁苗条的衣服里时,总显得牵强!
望一望手腕上的表,快五点了,吓得什么似的,不由分说,反正把裙子穿上,抓住手袋就冲出门口去。
锦昌上了车,对我微笑,赞道:“好准时,喜欢吃什么吗?”
“听你好了!”
“还早呢,我们先到浅水湾酒店饮茶,再到日本餐馆去吃鱼生!”
派头真不小了!
我望了锦昌一眼,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锦昌,你听过有些丈夫忽然对妻子大献殷勤了,且别欢喜,一定是外头有了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锦昌认真地看我一眼,并无惧色,却有些微忸怩。
“郁雯,你说真心一句话,婚后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对你是不是不够好?”
想不到刚才在车子里头一句半句戏言,锦昌竟放在心上,际此浅水湾头,温馨细腻的情景之下,还恋恋不舍地追问,杀了风景,真是悔不当初!
“你别听我刚才胡扯!我们老夫老妻了,还不互相信任吗?”
“这敢情好!我可放心了!老实说,时逢乱世,连照顾自己家小都七手八脚,没有多少个男人有剩余的心力去闹婚外情。”
那可不见得,我还不知施家骥与盂倩彤一案如何收科。
锦昌既然不知此事,我绝不透露口风。白问虽无江湖历练,倒知多少江湖规矩。妄自假借同情为借口,宣扬人家私隐,理应罪加一等。
我对倩彤又添一份浓不可化的交情,照顾她,绝对应该。
笔而,亲如丈夫,也不应预闻其事。
我忽然间想念起倩彤来,心有种异样的不安感觉,照说,就连郁真这妹子都有好多天没见面,倒无牵挂。怪得很!
“郁雯,你听着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点点头。锦昌少有如此多话,听他的声音,诚是我的享受,由着他说下去吧!
“也许这些年来,工作忙苦,搁在家里头的时间都没有好好地表达自己感情,很有点难为情!”
“这是什么话了?”我失笑,“我从没有像沛沛般要你又呵又哄又疼!”
锦昌握住了我的手,诚恳地说:“郁雯,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这以后要你支撑的局面可能更多,责任更沉重了。”
我默然,心上突然七上八落,有种静候宣判严重结果的紧张。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新鲜,在与锦昌母亲一桌子吃饭时,听她东拉西扯地议论一会,就会出现如今的心乱如麻,只因她一转入正题,就往往是叫人难堪之事。我做了十多年王家媳妇,太知道那种风雨欲来的气氛了。
可是,锦昌从未试过如此。
如果有的话,今回是首次。
我也不怕,两夫妻,有什么不可以商量的?
“郁雯,这个星期永成承接了几个庞大建筑计划,傅先生郑重地挽留我,他坦白说,香港可能好景不常,但当今仍在东南亚大红大紫之际,机不可失!”
“那么,我们不移民了?”
“不,积谷防饥虽是合情合理,一家大小的安全保险仍然非买不可!这次错过了移民,不知将来重新申请有无困难。我想,你跟沛沛先到加拿大兴家置业,我留在香港再搏个两三年,才图一家团聚。”
我浑身冰冷,胃里的浓茶翻腾着,叫我连胸口都郁闷。
“郁雯,大时代的日子,不比寻常。”
我前所未见的倔强,答:“不见得严重到这地步!”
“防范胜于治疗。”
“小心足矣,不用杯弓蛇影。”
“你口气甚紧。”
“差不多没有商量余地!”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你怕我独个儿留在香港,会闹婚变,会花天酒地!”
我没有答。正确的答案是我舍不得跟丈夫分离。
我的眼眶温热。
锦昌的声浪调低了,依然悻悻然道:“谁叫我们生不逢时,几经艰难才有出头之日,几经辛苦才安排好妻小,就为着妇人的一般见识,整个家庭与事业的计划告吹,你于心何忍?”
大帽子压下来,顶得我头痛欲裂。
浅水湾头的茶叙,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此了。
我苦笑,想自己必是个对良辰美景、诗情画意都无福消受的人!
夫妇俩沉默了好一会,锦昌再开口:“就在此吃点东西就回家好了,懒得又再另外寻个地方泊车吃饭!”
反正是咽不下的,其实吃与不吃都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年纪不轻呢,不会胡乱发脾气,抓起手袋就走!就算跟锦昌拍拖那年头,大家闹别扭,我也只会默不作声,跟在他后头,完成当时的节目,回到家里去,才躲进睡房生半天闷气。
唉,连自己的委屈都不敢作明目张胆地宣泄,我这种不中用的女人,跑到外头世界去,在大太阳底下曝光,只怕一朝半日,便已经完蛋!除了舍不得跟锦昌分离之外,心头掠过的恐惧,难以言喻。
车子开回家去的一路上,锦昌完全没有说话。他不高兴的时候,可以不开金口凡三五天以上,直至他的意气平伏过来为止。我相信这回的沉默抗议起码要持续一头半个月。
我会为他的抗议而屈服吗?每一次扯白旗投降的人都是我。今次如若请降,我又要承担多少苦难?想都不敢再想。
车子在家居大厦门口,我才猛然记起,对锦昌说:“忘了给沛沛买点消夜,你先回家去,我到麦当奴走一趟。”
锦昌铁青着脸,毫无表示地下了车。
冷战开始,夫复何言?
我是否太自私了?锦昌十多年为我们一家的口粮与安定操劳挣扎,到今日,稍有微成,我就是不肯提起勇气来为他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尝试独立,事必要拖垮他而后快吗?不,不,不,不……绝不是这样的。
眼前一片迷糊,只见突然人影浮动,我下意识地踩了煞车脚掣,耳畔响起了此起彼落的按号声,惊魂甫定,我才看到车前有张吓得紫白的年青女子的脸,以及旁的几个指骂我的路人。
我的天!我竟视行人路旁亮着的红灯如无睹……
车子重新向前开动时,我背上湿了一大片,兼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