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
“我现在回来拎几件衣服,就到香港去。”
“好,快去,快去,总得有个亲人在信晖身边才好。”二姨女乃女乃说。
“那么,派个什么人陪着你一道走?”三姨女乃女乃想一想,就说,“我看请店上的老刘陪你走一趟,他对香港比较熟悉。”
我答:
“不用了,老刘店上的事,也是蛮多的,我就嘱我妹子惜如一起跟我上道吧!”
有一种第六感觉,我要面对的困扰,不会是老刘所能帮得了的忙。反而是日渐成长的惜如,说到底是骨肉,且是女性,比较容易沟通扶持。
万一真的证明一个妹妹已然背叛我、出卖我、陷害我,总还有另一个妹妹在身边扶助自己。
那时我的想法是很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不能说我仍然天真,只不过还看不透原来人生甚难逆料,世情多变而已。
年轻时也不相信命运这回事,谁会想到命中注定我跟我的两个妹子怕是前生有九重恨怨,都待今生讨偿。
买到了翌日往香港的火车票后,我差人到娘家去把惜如接过金家来,准备一起启程。
既然还未到流泪的时候,就把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地办妥才上道吧!
我首先通知九叔,我要见他。
九叔一见我,就拼命地眨眼睛,分明是把一泡泪水压下去似,我说:
“九老爷,你别担心,信晖会平安回来。”
“大嫂,平安就好,是否回来,可不必介怀。”
我听了,微微一怔。
“大嫂,别见怪,这是我心里头的话,外头世界可能更合年轻人闯。况且,大嫂啊,你年纪轻轻,何必夫妻分离,在这大宅内扶老携幼地过日子,谁又会欣赏你,感激你了?”
“九老爷,谢谢你对我的提点与照顾。”
九叔点点他那只花白白的头颅,轻叹,似还有很多话。
我忽然的那么舍不得九叔,心内有说不出的感激,自嫁进金家来,没有听过一句半句为我设想、对我关怀的说话。
这大家庭内的人,最好的操守也不过是各自为政而已,绝对不会有关顾别人的言行举止与心意。
九叔是个非常的例外。
我走进卧室,从首饰箱的底层模了一个锦袋,里面都是我前些时找换回来的小小的一锭一锭金元宝。我拿了一个,捏在手内,再把首饰箱锁上,才重回小小偏厅去,把那小元宝放到九叔的双手上,再帮他合拢起来。
我说:
“九老爷,你保重,好好地替我们管这头家。”
“尽力而为吧!但,大嫂,这,你留着用。”
“是信晖与耀晖送你的纪念,急时才用吧,但望永远做个纪念品。”我说,仍不肯再把小金元宝接回去。
苞九叔道别之后,忽尔心血来潮,跑到女儿的房间去,咏琴一见我,就张开双手,“妈妈、妈妈”地乱叫着。
这女儿,从来都是我裙脚下的一个孩子,有事没事只管要我维护,自己没有好好地独立过。
是天生的性子,也是命运。
我紧紧地抱住咏琴,说:
“好女儿,我决定把你带在身边,带你去看爸爸去。”
九叔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与灵感,或者这次出去,我就不要再回广州来了,非得把咏琴带在身边不可。
如果信晖安然无恙,他要回乡,我才随他回来好了。一个小家庭不要再被什么环境拆散,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立即嘱咐牛嫂,把咏琴的一些衣服用品都收拾一下、,才打点好了,就见咏琴的房门口,站了另外一个小人儿,默默地望住我。
我喊:
“耀晖,你过来。”
就为了心烦意乱,竟然整天都忘了小叔子这个人。
耀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来,微垂着头,没有造声。
我安慰他:
“耀晖,别难过,我们要有信心,你大哥会度过危险时期,康复后就回广州来与一家畅叙。”
耀晖的声音很小,说:
“你把咏琴也带在身边。”
“她太小,我不放心。”
然后,耀晖抬起头来,几颗晶莹的泪珠就掉下来,他问:
“你就放心我吗?”
耀晖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很难形容,很怪怪的,是一种依傍、眷恋、爱敬,也是一种羞怯、惭愧、无奈。
怎么年纪如此小的一个人儿,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太不可思议、太耐人寻味。
当然,以后的很多年,谜团打开了,一切都真相大白。
只是,当时耀晖的表现稍稍令我迷惆而担挂。
我拖起了小叔子的手,放在两掌之间轻轻摩挲,并柔声地安慰他说:
“你比咏琴大得多了。”
“可是,我比咏琴更需要你。”
“傻孩子!”我轻叹。
“大嫂,我说的是心里活,你想想,就明白。咏琴只不过是吃饱了便睡;睡醒了便吃的娃仔。在这大宅内不会有人对她肆意欺侮,她都根本听不懂人们的说话……”
“好,好,我明白了。”我拍着耀晖的手,道,“我把你一起带到香港去。”
耀晖一听,几乎是欢呼着一把拥抱住我。紧紧地抱着不肯放,诚恐我跑掉了不理会他似。
“事实上,自从耀晖丧父亡母、兄长远离之后,我的确是他眼中的唯一亲人。”
尤其耀晖人甚灵敏,他的感触怕是比同年纪的小孩还要多,故此,更加速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对我而言,小叔子有如我子我弟我友,也真是闺中的一个可沟通的良伴。相信有他在旅途,会有帮助。
表面上,我是携了几个都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儿上道,在面对巨大艰难之际,还添肩上的担子是非常吃力的事,但,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责任大了,反而更需精神奕奕地关顾一切,不能胡乱伤心气馁放弃。
扁是一条身子到香港去,遇到有什么不测的事,难于应付,只要环顾身旁的这几个尚需我提携的孩子,就会有勇气能力把再艰难的日子过下去。
这个预测与准备,及后证明是非常正确的。
在火车上,我以为自己可以小睡一会,补充昨夜未眠的疲累,却连假寐也办不到,光瞪着眼看着沿途的田野景色,心不知浮荡荡到哪儿去。
我知道自己的神经开始似一条橡筋扯得很紧很紧,什么时候再承受不住压力了,不得而知。
如果可以入睡,就能舒缓,当然,这证明是空想。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香港。连牛嫂在内,一行五人,立即赶赴医院。
接待我们的是值班的护士长,她仔细地打量了我和身边的一总人,问:
“都是亲人?”
我连连点头,说:
“是我们的女儿,我的妹妹和小叔。姑娘,可以让我们这就去见信晖吗?”
护士长稍作沉思,道:
“金太太,在带你到病房去见金先生时,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他伤势非常重,根本还没有度过危险时期。”
那闲闲的几句话似是五雷轰顶,把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震裂。
耀晖慌忙走前两步,握着我的手。
惜如倒没有他这般细心,只见她管自咬唇,微垂下了头。
我说:
“谢谢你,姑娘,就请你带我们进去看他。”
“不方便全部人都去,你独个儿先去瞧瞧金先生吧!”
我点头,跟着护士长走过长廊,来到了金信晖的病房。
走进去,一股清冷近乎寒苍的气流在室内窜动,令我浑身的不舒服,有种皮肉以至内脏都被刀片轻轻割裂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缓步走近床前,看到了一张我不认识的脸。
金信晖完全没有了他的英挺俊秀,只不过是普通的一个男人,无助而苍白地静静地躺着。
头上缠着的白纱布教人看出了他曾有过的狼狈。白被单盖着的身子一定很瘦,瘦得会引人误会,以为盖着的不是身体而只是床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