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儿送走了之后,心情慢慢平伏了一点。
虽仍觉得房内冷冷清清,心头还是有一阵的和暖。
母亲说,我需要金信晖的撑腰,否则就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错了。
我不会没有亲人,女儿就是至亲的人了,她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人儿啊,当然与我最亲近。
一个母亲的心,不应该感到孤独。
一个母亲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这以后的许多年,我即使发觉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对我的儿女表示感谢。
人要在精神上有长期的寄托,谈何容易?
话说回来,不必普天同庆,我为女儿的出生倍感庆幸。
由着人们失望好了,我自得其乐。
奇怪之处就在于我竟然像开了窍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于信晖回到房间里来时,我竟然再没有摆起一副冷面孔对他。
虽仍不至于笑脸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为房间添了一种这几天下来都没有的舒服感,信晖是应该感受到的。
“女儿睡了?”信晖问。
“早睡了,婴儿老是吃饱便睡。”
“牛嫂的表现,你满意吗?”
“满意,她是实心办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实很可怜,唯一的遗月复子出生了,却又夭折。大女乃女乃说这样一个无后顾之忧的人,才会悉心尽力女乃大女儿。”
“父亲还未给女儿起名字吗?”
“不要紧,让他老人家慢慢地想,会得出一个好名字来,不是说慢工出细货吗?”
“丈母娘来探望过你?”
“是的,她等不着你回来就回家去了,惦着家里头的惜如与康如,嘱我向你问候,且问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摇蚌电话给娘说一说有关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畅快。
就为着我有问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矫情、不牵强、不忧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围的压力,他就骤然轻松起来了。
金信晖竟讷讷地对我说:
“这阵子,好像家里头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惹得人人烦躁,这对产后不久的你是一种负担吧!”
“希望尽快适应过来,牵累了你也无端紧张起来了吧!”
“没有,没有。”
谁也不曾向对方道歉或说什么甜言蜜语。
是刹那间的骄阳呈现,把我们之间的冰块融掉了。
但金家老爷在替女儿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阵子小风波。
当日,金信晖领妻女上父母房间请安时,对金老爷说:
“爹,小妹头的名字想停当了没有,都已经满月了。”
金老爷没有很大的反应,只金家女乃女乃说上一句:
“还未到出嫁的时候,着急些什么,你爹不能日以继夜的想着这件事。”
碰了这软钉子,金信晖无疑是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要发作呢,还没有这个胆量,于是变个调子说:
“爹不是想好了几个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参考,或能用上一个半个,又或者我想些名字出来,让爹你挑。”
“嗯,就这样办吧!”老爹终于开声了。
金家三姨女乃女乃插嘴问:
“老爷添孙子,虽说是个女的,还是一样喜事嘛,没听到女乃女乃要筹备什么请酒饮宴之事。”然后她又喜形于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亲朋戚友了?”
坏就坏在三姨女乃女乃那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没光没彩的语调,听进金家大女乃女乃的耳里,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离皮,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媳、孙女比这丈夫的小妾亲近一点,对方没有张牙舞爪的讽刺还好,既是开战了,这一仗就不能输。
于是金家大女乃女乃连忙回应:
“客是要请的,铺张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
金家三姨女乃女乃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还有那么几天就是满月了,请什么客还没有定下来,要铺张也不成呀,怕是几个亲戚坐下来吃顿便饭就算了,来不及准备吧!”
那种大势己去的口气,听得人有点发痒。
为一个孩子出来,会惹这一房子的人那许多的特异心思,也真是烦。
大女乃女乃当然没把三姨女乃女乃的话听进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烟筒,就道:
“来个双满月,就足够时间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女乃女乃及三姨女乃女乃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望金家老爷,看他没有回应,等于默许,也等于她们这一边的势力削弱了,缺了支撑后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恋战,鸣金收兵去。
一场无端的风波就这样暂时了结。
当然,表面平静,暗涌仍多。
事实上,每一仗的成败都有可能变成是另一场仗的酝酿。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有些敌人不宜直接进攻,需要看准了他们的死门与弱点,然后借他本人的其他敌人攻其不备,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我的女儿出生之后,还是第一次捡着便宜,冷手执个热煎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这重人际关系与心理耍得出神入化,无往而不利。
就是对付自己丈夫,我都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
明显在更见成效。
就譬如在策划女儿双满月之庆典上,丈夫跟我说:
“你们家的那边亲戚,得开张清单,交给铺头的老刘去,叫他准备发帖子。”
“也不好大张扬了,反正不是给老爷添男孙。”
唯其我这样要委委屈屈、谦谦虚虚地说了,丈夫的心更动,便道:
“你别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给她老人家面子。”
“怕女乃女乃会不高兴。”
“她那儿由我负责说话。”
利用母子的关系来维护我的利益,这才是胜着。
我又说:
“你这样子尊重娘,她要开心透顶的,别的亲戚多请一个少请一个,怕娘是不上心的,我看倒要麻烦你给健如发封电报,看她要不要回来一趟,一来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儿;
二来吃满月酒;三来跟我们一家畅叙,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无疑,我这么样提起健如来,是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尝试。
这跟从前提起这妹子的情形不同。
饼往是无机心的、直觉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忧疑妒忌都放在说话与语调里头。
现今提起健如,是着意的、设计的、顾忌的、大方的,却是别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这个方法会不会得到预期效果。
表面上,信晖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点点头,示意会去办。
饼了两天,我又闲闲地提起:
“女儿满月的亲戚名单已交给老刘了,健如那儿有消息了没有,让娘早点高兴,岂不是好?”
信晖的表情稍觉烦躁,但口气却相当好,他说:
“刚收到健如的回电,她决定不回广州来了。”
“没有说原因吗?”我问。
金信晖谣摇头。
“怕是功课忙了。”我这样解释,像帮助彼此好好把这话题终结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阵轻快。
在我女儿的双满月酒筵上,我其实并不想见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觉得不快的意外发生。
且,我意识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广州来,是带了一点点的不高兴、一点点的醋意。
人与人之间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当很多非常轻微的不协调聚积起来而后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这妹子跟她姐夫的关系与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发展倾向,我们姐妹俩的心病是无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对方得志。
健如不会喜欢我抱着女儿,由丈夫陪着,在金家的大客厅上,于满堂嘉宾之间穿来插去。
因为我拥有的,她没有。
这还不打紧,问题症结在于我拥有的,她没有而又渴望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