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低语犹如投湖石般意外地漾起她莫名的感受,扣云不禁望了他一眼,错综复杂的谜团又添了一道:瘟神这么容易相信仇家的吗?还是相信冷岚这两字的人格?
“让我看看大娘,”扣云揭下面巾以真面容相对,明示诚意。“我懂些粗浅医理。”
庄家两兄妹恍愣在她绝代之姿上,茫茫失措,只能以眼相询莫问生,他一个点头,以和煦眼色安抚,按下她和他之间所有仇嫌,静心候待。
“姑娘,甭费心了,我老了,这身体不中用了,迟早要死的,请你先看看我儿子,他在牢里这么久,不晓得有没有染上什么微疾细病……”
“大娘!”扣云柔媚却坚定的劝语隐有令人服从的尊贵。“只要是人就不能自轻,你是他们的母亲,假若你身体违和,你想你的一双儿女安得了心,笑得起来吗?”
庄母语塞,却绽开微笑伸手让她把脉,“姑娘说得有理,是老身急胡涂了,就麻烦姑娘了!”
莫问生暗在心里为伊人喝采,还是她懂得为人母的心情,知道以儿女反为激励,她的玲珑巧心怕也丝毫不逊于她的容颜吧!
“问生哥,她是谁呀?”庄则玲一脸惊艳。“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姑娘,喔——”
语音拖得老长,她偷偷贼笑,“她是不是你的红粉知己呀?”
“则玲!别胡说。”则礼轻喝。
“不要紧。”问生的脸虽被遮住,却能自眼中窥见柔和笑意,“则玲,趁冷姑娘为你娘把脉,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天一亮就出城。”
“山城?”她咋舌,“为什么要出城?哥才刚回来,也不知伤得重不重,这样离开好吗?”
“放心,一切有问生哥在,别烦恼这么多,只要把行囊整理妥当就可以了,快去!我还得替你哥处理一下伤口,免得你娘发现了。”他们的交谈没让庄母听见,待则玲依言而去时,则礼靠了过来。
“问生,那位姑娘不是和你有过节?怎又对我们施援?”他不放心地盯著她们,怕有个什么纰漏,对所谓的“江湖人”他还真是不敢信任,尽避那姑娘美得让人失神。
莫问生的脑海映著她为庄母周到诊视的娇颜,用庄则礼听过最深挚的语吻道:“虽然她身在江湖肩负江湖恩仇,但她却怀有医者的胸襟。”
医道为仁,医者存慈,这可由她的细心上得到验证。
“你对她……”
“别说!”问生淡淡制止,“有些事,你知我知即可。”
庄则礼不由得凝重起来,“兄弟,美人多祸啊!”
“则礼,你多虑了,这不过是我荒唐的感觉罢了,今天就算我们之间无仇亦无恨,她一样是遥不可攀的星月,我不曾著想与星月相伴;既无妄想,就没有什么祸了。”
“是这样的吗?”则礼审视著他胶著于她的视线,那之间的欣赏赞誉与倾慕他可看得一清二楚,恋慕遥远的星月难道不苦吗?是苦便为祸了!心苦可比皮肉之苦要难熬上千百倍呐!
他不再多问,改提切身相关之务,“你这次放我出狱又伤了人,官府会善罢甘休吗?问生,你江湖恩怨犹缠身未解,这下又惹上朝庭,岂不更加危险?”
“危险,自我出世便如影随形跟了我二十几年,你想我会在乎吗?”他豪迈一笑,“他们针对的人是我,没理由连累你们,此番害苦了你们,问生已良心难安,怎能眼睁睁看你枉送一条命?欠你人情还不够,你要我连命也要还吗?没能洗刷你的冤屈是我无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你们举家别迁,莫问生对不住你——”
“问生!怎么到现在还讲什么对不对得住的?我们什么忙也没帮上,反倒累你因我而罪,说起来该是我的错!”
“是兄弟就别再提这些!”他将个小包袱塞给则礼,“我要你离开汴京改头换面重新生活,等你学成德就再上京赴考,这就当作我送你的饯别礼,权充我的歉意。”
“不,这——”
“是不是兄弟?”问生只这一问就平了则礼满腔驳言。
“问生……”他有些鼻酸,“那你呢?”
“我已经找到了我亲生父亲,也认祖归宗,汴京现已是我爹的根,我不能离开。别为我操心,我们都没有罪,虽然不得平冤,但至少我们于心无愧,这就够了。”握住他的手,问生再次感激苍天厚待,让他结识这位兄弟。“这世上除了我爹,你们是我仅剩的亲人,千万保重,答应我好好过你们的生活,等时机成熟再回京为你们庄家争一口气!”
不自觉,庄则礼怨憾地叹,“这世界没有天理!为什么你这么好的人竟是这种境遇?难道世上已没有识人之士了吗?那些单凭蜚言就定你罪的人真该忏悔!”
“这世界还是有天理的,不然就不会让我们相识了。”问生拍拍他的肩,笑问:“不是吗?”
因为这句话,让扣云真正对他另眼相看。当她为瞎眼老妇灸了两针后,不小心听见他们最后一段话,如云凝思中起身,卸下了无形间的敌意,重新以对等的角度看待这头戴修罗面具的人。
“敢问姑娘,我娘她的眼疾——”
“的确是过度哀泣引起的失明,如果是一般郎中,只有束手无策的份。”扣云刻意不挑明说,果见则礼忧染眉宇,但莫问生仍一派安适。隐忍不住突倏而生的怒火,她挑衅而问:“你不担心我医不好大娘的眼疾?”
莫问生有些失笑,他又哪里得罪她了?怎么她字句都冲著他来?
“我说过,我相信你。”
不管医不医得好,他都相信她已尽力,既然尽了人事犹无计可施,那担心也没用。
扣云自他一句“相信”中读出许多事,银牙轻咬,他明明看出她有能力却不道破,这是什么意思?她才不需要人替她掩饰什么,这回激不动你,总有其他办法揭下你平静的面具!
“一般的郎中治不了是因为他们没有钻研过毒,只要用适当的微毒加以刺激大娘七处眼穴,一个月后自然慢慢能重见光明。”解下耳坠,她扭开坠心倒出两颗细若朝露的药丸。
“这药丸可固本培元保大娘不受毒疗之害,五日一颗,我已经扎了两针,剩余的工作只要普通大夫就能胜任。我开张单子指示,你只要依我所说的吩咐,保证你娘眼明如昔。”
“谢谢姑娘!谢谢……”
“不用谢,我只是替我手下犯的错给你们些交代而已,下回若遇上江湖事,别再鸡婆逞英雄。”扣云嘱咐毕,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步出房门。
“问生,看来她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或许你们上一代的恩怨有机会化解,你向她说说看,说不定她能理解,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追杀你。”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仇家之女?”
“在你来救我之前,我就自霍定的口中听到你没告诉我的那部分。”则礼除了为他的情路忧虑之外,更有不平,“你不该承担这一切的!他们的过去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呢?”
“如果世人相信我的辩解,今天我就不会被冠上瘟神这两个字了。”他的话,不是自卑,不是自弃,而是事实。
庄则礼也亲身体验过世人的愚昧,所以他没有再言,这世上的道理,太深奥也太荒谬了。而什么力量都没有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祝福。
“兄弟,我知道你不喜欢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但冷姑娘慧质兰心又是你情之所钟,有机会就让她明了你的苦衷,别让她继续误解你,好吗?”他聪明地把话说在前头,“喂!我都能收下你的礼,没理由你不能答应我的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