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你不信任也不行了。"
若薇觉得自己越来越无力,即将抵不住诱惑而屈从。她害怕独自面对世界,尤其是在伦敦市这种地方。她不要他保护,然而目前她也只好做对自己最有利的打算。就跟他一起去法国又怎么样呢?反正他也不能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了。她会有什么损失?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跟他去法国和流落伦敦街头又有多大不同?
"可是我要先告诉我妈一声……"
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劫走了摇篮中的婴儿。"老天爷,你几岁了?"
"二十。"
"好吧!那你就写张字条,我会派人送去给她。
她穿好衣服,在桃花心木制的法式写字桌前坐下,取饼一枝羽毛笔。蓝道也开始穿衣服,瞄瞄她僵直的背影。她似乎不知如何下笔。
"我对应付母亲没什么经验,"他说道。"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写得有把握一点,否则她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对应付母亲没什么经验?"她重复。"想必是你母亲不肯认你这个儿子。"
蓝道懒懒地一笑,系好腰带,将裤管塞入靴筒里。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可能真的是这样。"
"哦……我——"
"快点,没时间了。"
最亲爱的妈妈,若薇写道,心烦意乱地用羽毛笔尾端轻扫鼻头,努力思索如何措辞。请你放心.我很好也很安全。你一定会吓一跳,我要和一个男人到法国去了……她抬头看见柏蓝道正将手臂伸入一件手工精细的海军蓝外套。他穿上这种样式保守的衣服,看起来文明许多。她从未见过,也压根儿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男人,乖戾、凶暴、冷漠、热情。他说得对:她鄙视他,但是可不怕他。他只不过是个男人,不是怪物,她原本也可能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同样的待遇。她体内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她的法国血统吧,使她站在实际的角度来考虑目前的情况。她打算把他亏欠她的-一讨回来。我要设法让你付出代价,柏蓝道,她在心中低语。他将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悔不当初。她急急低下头,害怕他会看穿她的心思。等我回来就去看你。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妈妈,但是我仍然永远爱你。小薇。
她写好地址,默默将纸条交给他。
他们前往多佛,乘一艘四十吨的单桅帆船横渡英吉利海峡。那天下午海面有如玻璃一般光滑,若薇窝在蓝道船舱中一张大椅子里睡觉。次日早晨,她醒来时心情很不好,对自己的生活突起巨变感到迷惘。海上掀起巨浪,害若薇晕船晕得七晕八素。蓝道硬逼着她到甲板上来和他一起站了一小时,她从头到尾不停地诉苦,直到他忍无可忍为止。
"如果你闭上嘴,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说不定会觉得舒服一点。"他恼火地指出,若薇抬起苍白的脸,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她嫉妒他不会为晕船所苦。她已经吐了好几次,反胃的感觉竟仍旧持续不止,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要不是你——--"
"你早就死在暗巷里了。"
"请原谅我不知好歹-一"若薇尖酸地说道,却被他厉声打断了。
"你从前是个伴从,但我发现你缺乏陪伴别人的才能,小花儿。好,你可以回船舱里去。其实我是眼不见为净。"他别过睑,望向波涛汹涌的水面。老天爷!替她操心真是件烦人的事情。他早已习惯于只顾自己,他开始后悔当初把她一起带了。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会做出这种事?
若薇如释重负地离开,心存独自躺下休息的指望。等她放开船栏,这才屈辱地了解到自己根本没法走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难受凄惨的一天,还要开口求他帮忙更加不是滋味。她勉强将手搭在他手臂上,在和头痛搏斗时,不自觉地抓得比想象中更紧。蓝道看看那只手,再看她的脸。她的脸色白得像鬼。
"请你带我下去。"她喃喃说道,他明白她牺牲了不少自尊才对他开口的。蓝道看见她的眼神,心底忽然泛起一阵柔情。她明明有点怕他,但却要借逞口舌之利来隐藏,最后还不得不向自己所痛恨的人求助。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她当作在示威,于是他不发一语,伸手拨开粘在她潮湿额前的发丝,然后将冰冷的手滑到她颈后。这让若薇稍稍舒服了一点,她舒一口气。接着蓝道将结实的手臂伸到她背后,扶她下舱房,其体贴的程度是认识他的人难以想象的。
炳维港白棕绿相间的悬崖和山峦在船前方升起,好似巨大的门扉。退潮时港中积满沉软的烂泥,任何船只都无法进入;不过现已接近中午,应可通过水闸。哈维是塞的河的出海口,宽广的河面在奇勒波变窄,流经卢昂而来到丰姿绰约的巴黎。巴黎,美酒与丝缎之都,时装、香水、艺术和颓废的中心,离哈维不到一百一十英里。岸边挤满了港务人员,他们要在任何人登岸之前先上船检查,等查明船上及乘客并未携带违禁品,才能够入境。
"欢迎光临法兰西。"蓝道向若薇低语,她正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经起耳朵倾听自四面八方传来的流利法语。岸上乱得像过市场,人们在争吵、比手划脚、等待、走来走去。好像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奇怪.若薇觉得眼前这一幕景象颇为迷人。码头上有个小女孩,她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抓着个甜面包。若薇看见撒了糖霜的面包卷,觉得有点饿了。来到一个陌生国家使她既兴奋又不安.在乘马车到客栈途中,她一直没开口。马车在粗石路面上颠簸着,达达地经过成排的石造房屋和露天咖啡座。
洛西客栈是一幢小而精巧的两层建筑,门廊两边围着美丽的旋花铁栏杆。一楼有一间供聚会用的会议厅,和新近布置的咖啡室。若薇后来很高兴地发现客栈里还有一间小小的舞厅,其中采白粉金三色装潢,还有座大理石壁炉和乐师席。庭院中有一条步道,两边放了不少陶器摆设;还有一片小小的果菜园,温暖的和风从那里带来薄荷、百里香、菠萝和成熟蔬菜的淡淡香味。"你会喜欢这里的,"蓝道搀她下车时说道。"此处兼具英国和法国风味,一切应有尽有。"
"我相信也是,"若薇答道,只要有地方睡觉洗澡她就感激不尽了。"可是你昨天不是说我们要去住英国人开的旅社的吗?"
"船上有人告诉我那地方有点问题。"
"服务不好吗?"
"有臭虫。"他说道,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等着看她的反应。若薇心中忐忑,但却不愿表现出来,以免称了他的心意。
他们共用一组套房,两间独立的卧室由中间的起居室连接。这种套房很适合彼此熟稔已不再有浪漫感觉的老夫老妻。若薇暗自以为,对两个不愿共同分享生活和床铺的人而言位颇合适。
洛可可式风格在英国只昙花一现地流行了一阵,但在法国的建筑和家具中可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它便是套房中的主调,其特质是巴洛克式弧线,华丽、律动感,以及特别缺乏对称性。所有家具上都设计了贝壳、乌儿、树叶、花朵和翅膀的图形。若薇脚下踩的地毯是最高级的威尼斯出品,窗上也有细巧的雕花刻饰,床上覆着柔软的床垫,凉爽的麻纱床单,羽毛被则产自马赛。若薇从未住饼这种极尽奢华能事的地方,她只希望不要轻易养成习惯才好,因为她这辈子不太可能再有机会住这种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