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玄寺对于金陵城,甚至对于整个景国来说,都是个相当特殊的地方。
此日一大早,栖玄寺前青石板铺就的平坦山路上,急急驶来一辆双马拉的清漆桐木马车,马蹄声哒哒作响,惊醒了山林中的鸟儿,鸟声婉转,山麓顿时热闹起来。
马车在栖玄寺寺门前停下,车门打开,先是下来一名斯文俊秀的青年书生,然后是一名素衣的端丽大丫鬟,最后才有一名戴着长纱帷帽的高佻女子缓缓走下来。
女子穿了一件素锦压边对襟褙子,月白色百褶襦裙。裙角绣着素雅的兰花草,女子行动时,裙边花草都如同带了香风。
“小姐,原公子真的在这里吗?他不会想不开出家了吧?”大丫鬟立春有点担忧地问道。
青年书生瞪了立春一眼,道:“多嘴多舌!”
立春吓得缩了缩脖子,悄悄向费明兰的身后躲了一下,如今费明德的家主威严日盛,立春汉些下人越来越怕他了。
费明兰淡声道:“原公子不是那种消极避世的人。”
费明德点头,“对,治之兄胸怀锦绣,什么际遇都难不倒他。”
三人说着话,步履却略带些匆促地向着寺内走去。
他们到底还是很担心原治之的。
栖玄寺从山下一直延伸到鸡笼山上,大殿六所,分别为大雄宝殿、观音楼、韦驮殷、藏经楼、念佛堂、药师佛塔:小殿堂更多。各个建筑都精致奢华,总共奉了十方金像和十方银像。
栖玄寺虽然算是皇家寺院,但是皇家不来礼佛的时候,平时是对普诵百姓开放的,所以费明德兄妹才能一路走进来。
在小沙弥的引领下,费明德三人一路走到了供奉羞普渡众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观音楼。
栖玄寺的观音与众不同,乃一尊倒坐面朝北而望的观音菩萨像,佛龛上的楹联写着: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一身石青色布衣,周身毫无任何点缀的原治之正伫立在菩萨像前,望着那副对联发呆。
此时天刚蒙蒙亮,寺庙里的僧人们刚刚起床做早课,旅居在寺庙内的游人与香客都还未苏醒,偌大的殿堂里,原治之修长的身影显得格外的萧瑟与孤独。
费明兰的脚步一滞。
费明德伸手拉住了立春,示意她不要跟着进门。
立春即明白过来,很乖巧地和费明德分别立在殿堂门的两侧,当起了门神。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原治之本能地回头,目光意外地与一双略带红丝的翦水瞳眸相遇。
原治之怔住。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喉头发干,想呼唤眼前女子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似乎在瞬间失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
赞明兰一直走到原治之的身前,注视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竟也一时张不了口。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殿中的两人宛如静默的塑像。
可是他们的眼神已经缠绵刻骨,任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再也不能将他们彻底分割开来。
良久,良久。
费明兰率先回过了神,轻轻喊道:“治大哥。”
“明兰。”原治之的声音沙哑低沉,喉咙干渴地发疼。
费明兰从荷包里取出那枚羊脂白玉珏,珍爱地放在手心里,看着他,轻声问道:“治大哥,不知道这枚玉珏可还能成双?”
从原治之离开原府到现在,不过刚刚过了九天。
消息从京城传到余姚县,她再从余姚县赶过来,这需要多匆忙?她是得到消息就立即动身而来了吧?
千里奔波,风尘满面,眼中血丝隐隐,可是这些她都不顾,她也不问他的前程,不问他的前途,她只问他“玉珏可还能成双”?
原治之闭上双眼,嘴唇微微颤动着,他正用尽此生最大的努力压抑那汹涌而来的泪意。
他何德何能,能得到如此一位姑娘的倾心相许?
他又哪里值得她这样不顾一切千旱奔波?
他之所以违抗圣旨,并非仅仅只为了他与她之间的感情,对于他这种理性至上的男人来说,爱情与婚姻永远不会是他生活和思考的主轴,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考虑、要去做,他远没有这姑娘心中所想的那么深情、那么伟大,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
一切,他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己。
他的抗旨,确实有几分是为了费明兰,他喜欢这位姑娘,愿煮选择她做自己终生的伴侣,可更多得是为了他的理想,为了他的前程,为了摆月兑公主的束缚和丑闻。
与费明兰的真心相比,他所做的一切一点都不伟大,反而是这么的世俗而功利,是这么的自私而卑劣,他以前总在审视她,怀疑她这个商户女是否能匹配他这个出身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可是现在他才知道,或许是他更配不上她吧?
明兰,我的三分真心换来你十分回报,情深如此,你让我情何以堪?让我何以为报?
如果遇到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怎么办?
许你终身够不够?许你唯一的真心够不够?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够不够,?
几经周折,于此时此刻,费明兰才真正在原治之的心中落地生根,成为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从此以后,天下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把她从他的心中夺去抢走。
平素冷情冷心的人,一旦真正动了情,才真的是不死不休。
原治之,即是如此。
***
“治大哥?”费明兰哪里知道他此时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只是奇怪他怎么会久久沉默下语。
原治之慢幔睁开眼,从她的手心里取饼那枚玉珏,然后毫不犹豫地丢到地下,摔碎。
费明兰瞪大了双限。
“治大哥!”
原治之却像失控般地突然伸手拥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的后颈处,滚烫得要灼伤人的眼泪终于决堤。
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来说,被逐出家门等于奇耻大辱,几乎等于自绝前程。
他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可是……他原来是如此难受!
他的生父,他的嫡母,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他们对他哪里有过什么亏欠?他生母的恩怨,他却又哪里能理得清?孰是孰非,或许就连当事人都已经无法说清。
他哪里又会真的要为生母报仇,与家人离心?
养恩重于生恩,这点道理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嫡母郑氏从小把他养大,各种待遇都和其他三个嫡出兄弟并无任何区别,虽然态度上或许多少有点微妙,可是面对自己仇恨之女的儿子,嫡母能做到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无私与伟大?
可是他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玄昱,因为皇帝陛下要委以他重任,却又必须让他摆月兑强大的家族背景,只能为皇帝一人所用。
皇帝要他做孤臣。
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他的每一个举动往往都要达到一箭双雕,甚至一箭数雕的目的。
玄昱要他做天下商人的总统领,要他能调动景国富商的所有钱财物资,要他用尽一切力量为前线提供军资,他被赋予的权力之大,涉及到的钱财物资之重,或许要超过了户部,超过了国库。
江南富庶之地,向来都有藏富于民的传统,只有真正动员起这些人的力量,景国才会真的强大起来,军事力量才会获得源源不断的物质供给。
掌握了如此重权的原治之,不能再是原三公子,于是才有了玄昱藉他抗旨拒婚的事件,将他逐出原氏家门的惩处。
而这些内幕,原治之在功成身退之前,无法向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坦白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