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我压低声音,“去插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栓。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仲片刻,她过来揭起床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日内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沉思少顷,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摇头。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身抖战。
“怎么?”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潮湿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她颤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