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身,药包必落入深谷,唯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入,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药包。
回身,我正看见池落影飘身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会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衣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足。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身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身撞入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奔回我身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成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象我初次听到的江南丝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白的薄扁。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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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我声名鹊起的一年。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月兑下官服,尾随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色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高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淡淡说: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笑说:“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唯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斑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丙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斑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流离的光芒,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有些微怅惘。
想要坐下,在阶前,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入暮时的钟鼓,谁家高楼飘落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在深沉长夜里,咫尺相迎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