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样算不算一见钟情,只知道自己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倾诉感。”他停了片刻。“我很想与你分享我的故事。也许在这芸芸众生中,我的故事并不特别,但我就是想说给你听。”
“嗯,那就开始吧,也许我可以修改你的故事,让它变得特别。”
他的声音低低的,她听不出有矫饰的成分,所以没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跟很多女孩子都这么说过。她相信人会因为隐密而变得坦诚,此刻他们皆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也许彼此都很坦诚吧。
“我是在天刚破晓时出生的,当时天空猛打闪雷,所以我爸替我取名叫晓雷。”
她在此时听见打火机的声音,想必是他正点燃一支烟。她没出声。
“小时候,我的家境很不好。我妈说家里穷得经常没钱买我的女乃粉,所以我经常哭得像打雷一声大声。”他接着轻轻笑了。“很乏味的开头,是不是?”
“我不觉得,请继续。”
“你小时候没我这么惨吧?”
她小时候?被他这么一问,她把目光移至电视柜后方那面墙上,上头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中的她才五岁,妈妈抱着她,和一旁的爸爸看起来还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我没挨饿过。”
“那就不错了,我对小时候的所有记忆只有两个字,挨饿。”
“那就跳过不说,我可以自己想象。”
“是吗?”他怀疑她在敷衍,但这并未减低他倾吐的。“那你能想象得出,我小时候为了满足口月复之欲,做过很多坏事吗?”
她十分意外。
“比如什么?”
“又有兴趣听了?”
“我一直很专心。”
“好。”他又感释然。“那我就继续了。我小时候住在乡下,而且是很偏僻的乡下,所以我家附近惟一的一家小杂货店里卖的东西,对我来说已可谓琳琅满目了。我常利用放学后店里挤满了学生的时候,偷老板的东西。”
“吃的东西?”
“当然,我同学买得起的我都偷。”
“被当场逮到过吗?”
“没有。我从小学偷到国中毕业都没被抓过。”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自鸣得意的味道,也没什么悔不当初的意思,因此她不予置评。
“这是你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想对你坦白。”他立刻答道。“很不可思议吧?天底下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我却想告诉你。”
这句话令她有种无力承受之感,正如她无法承受红玫瑰的艳丽一般。
这个男人正在强迫她接受一些东西,而他的强迫方式是她无法拒绝的。
她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说:“对不起,我的另一个电话响了,我先接一下,等一下再跟你讲。”
“没关系,你接吧。”
一分钟之后,他回到她的线上。
“喂,你还在吗?”
“嗯。”
他开始沉吟,刚才那通电话打断了他讲故事的情绪。
“如果你还有事要忙,那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也好。改天我再打给你。”
她先挂上电话,心想如果他想吊她胃口的话,那他是达到目的了。
几天过去了,葛月发现自己在等待一个男人的故事,没有晨昏。
她刚食不知味地吃完宋绍钧买回来的便当,门铃响了。
“妈,你怎么来了?”开了门她掉头进屋。
“哎哟,你看你,”葛母紧追她进客厅,根本没回答她的问题,急急收拾着茶几上一堆凌乱的书报杂志。“把我的房子住成什么样子啦?你看,乱成这样,你还是女孩子吗?留一点让人家打听啦!”
她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只在心里回妈妈一句:这是我爸留下来的房子。
她发现妈妈身上穿的大衣是她没见过的,想必是继父刚买的;妈妈的头发也像刚染过,黑得不很正常。
“妈,有事啊?”
“你大哥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去见见他。”她口中的“大哥”是指继子。
“他不是在美国定居吗?”葛月猜妈妈是想当场拉她走,光在电话里交代是没用的,她会当那是耳边风。
“回来看你陈叔叔跟我嘛,他现在人在家里,吃过晚饭才回饭店。所以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你快去换件衣服,车子还在楼下等我。”
这是赶鸭子上架。
“不用换了,再换也是这样,大同小异。我身上这件衣服还算干净,再喷点香水就不会丢你的脸了。”
“你哟,你要是再这样邋遢下去,有人要才有鬼!”
她没反驳,只是又看了眼妈妈一头整齐服贴、黑得不正常的头发,果真是“头可断、发不可乱”的服膺者。苍蝇若是不慎飞进那个胶水、慕丝打造出来的角度里,只怕也难活着出来。
“笑什么?还不快去把头发梳一梳!”妈妈催她。
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会面结束,葛月黯然回到自己家。
她的会面心得是,妈妈很可怜。继父的家人面前,妈妈只像个怕得罪主人的仆人。
电话在她心情沉重的此刻响起。
吴安生打来的,她猜错了。
他温柔感性地喊了一声“葛月”之后,重申了他的观点:她到如今都未能遇上个可以匹配的男人,是因为他的关系。
谬论。
“吴安生,我到现在还没有个合适的对象,的确是因为我的胃口被养刁了,不过不是被你养刁的,是被我自己塑造出来的男主角养刁的。”她给他一声轻笑,算是把他当老朋友看。“听玉婷的形容,我感觉得出你虽然少了大学时代的开朗,却多了一分稳重成熟。可惜我因为写多了浪漫的爱情故事,早就跳月兑了学生时代的感情枷锁。你我没有结局的结局不能说一点遗憾也没有,可是我也不至于像你形容得这么想不开。”
他似乎还没被完全说服。
“你是说你还像从前那么不切实际,还在等待一个你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男人?”
从这句话里,她相信他记得她在两人交往期间曾告诉过他的话:她觉得他俩分手是迟早的事。
“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对‘吴博士夫人’的头衔一点也不感兴趣。”
“葛月,其实我跟林玉婷并没有什么。”他解释。“你知道我离开台湾很多年,刚回来工作,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了,我的家人又住在南部,台北这边没什么亲友,所以就答应她有空时陪我到处走走,只是这样而已。”
“听起来是很正常的开始嘛。”
“可是——”
“别可是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谢谢你打电话来,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写东西了。”
她摆月兑了他,但是心情依然轻松不起来。这算不算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电话又响。
“刚跟别人讲完电话?”
是杜晓雷。他的声音竟使她在继父家中萌生出的刺痛感添上三分,她惶恐。
“嗯。”
“我打了好久电话,先前没人接,后来占线。”他带着点委屈。“你出去啦?”
“我继父家。”她没发现自己月兑口而出的事是她从不主动对别人提起的。“我爸我妈都再婚了。”
“你一个人住?”
“嗯,住在这个有我生命出处的房子里。我心目中惟一属于我的家。”她的目光又停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我爸先再婚的,他有外遇。再婚之前,他带我去吃了顿很昂贵的西餐,给了我好多零用钱,说他对不起我。”
“如果这件事让你觉得难过,那就别再往下说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泫然欲泣,也意识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她该以高度的警觉心提防这个情场老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