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组琦先行返回医院,留下他二人。
“难过吗?”阿潘问他。
“难过。”郭力恒吐了一口气,“不过这样也好,她解月兑了。”
“你也解月兑了。”
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解月兑一项是一项。”
“你姐还有麻烦吗?”阿潘知道他家的状况。
“眼前没有。”
“那你就别想太多了。”
“不想,我什么也不敢想。”
阿潘知道他心情不好,于是换个话题,“你的歌红了,感觉很棒吧?”
“还好。”
“很多人说你写的歌像民谣,但是又有别于一般简单的民谣歌曲,运用到比较复杂的专业概念,深入浅出容易懂,很难得。”
“这是我意识上的成就感,实质的收获则是户头里开始有存款了。”
“对呀,你可以存钱娶老婆了。”
“真想娶个老婆也不必存什么钱,你没看见雪莉还在痴痴地等吗?”
冰力恒接着就唱了两句雪莉唱过的中文老歌——痴痴地等,我在痴痴地等——
“我看她是看上你了,”阿潘笑着,又有些不解,“她不错呀,你何苦“君心似铁”呢?”
“你屁话太多了吧?”
阿潘接下一佗屎,臭着一张脸追问:“那个夏组琦在你的生活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医师的医德里,没包含出席病人丧礼这一项吧?”
“我帮过她,她可能想还我一个人情吧。”
“帮过她什么?”
“忘了。”
阿潘识趣地打住话,“可以准备上工了。”
天热,收工之后,郭力恒随一群人到夜市喝啤酒。灌着酒,他又觉自己罪孽深重。贺小春今天才火化,自己却不是喝闷酒,那股解月兑的痛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拒绝让自己酩酊大醉,拒绝雪莉灿烂笑容里的圈套,两杯生啤酒下肚,他就回了家。
洗了澡之后,一通电话又让他直奔医院。
值班室里,夏组琦等着他。
“火速传我前来,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今天我值夜班,刚好有时间跟你商量一件事。”她十分抱歉地解释:“我最近此较忙。”
“你真会利用时间耶,你怎么知道我不忙?”
“那我还可不可以跟你商量?”她难得有些畏缩。
“你想要我白跑这一趟吗?”
“喔。”她释怀一笑,“那就是可以商量了。”
“说呀,想跟我商量什么?”
“是这样的,”她一直咽口水,对病人家属宣布病人不治时,都没这么困难。“我妈安排我跟几个人相过亲。”她停下看着他。
“嗯,然后?”
“然后我都不满意,”她咳了一声,“当然啦,人家也不一定满意。”
“然后?”
“然后我妈说,要是没有中意的,就在黄永鸿和你之中选一个。”
“干么?”他弯下腰去看她朝向地板的表情。
“跟我结婚。”说完她才又抬起头来,“我妈说她如果不这么逼我,我这辈子八成是不会结婚了。”
“你这么没主见吗?你妈说归说,总不会拿刀架着你去结婚吧?”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欣喜还是惶恐,分不清自己想不想得到这个女人,哪怕是阴错阳差、歪打正着的也好。
“我很了解我妈,她是个急性子,说做就做。她和我继父,再加上黄永鸿就是三个人,三票对一票,到时候她真的会架着我去结婚,你别以为不可能。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有工作,总不能闹出个逃婚记吧?我自己还怕被人家笑话哩。”
“你——不是想要我为你牺牲吧?”
“我知道自己想出的办法很荒唐,不过我保证不害你,我们结婚是假的。”
“假的?我不干!”
“那——那你好歹搬来跟我住,不结婚也可以,我就跟我妈他们说,我们已经同居了,这样她就会死心了。当然,同居也是假的,我家有空房间,我们各住镑的。”
她变得滔滔不绝,显然已经精密思考过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先向你爸解释,请他答应让你帮我的忙。不过这样其实不好,你爸一定不会肯的,所以我们还是结个婚,做做样子,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离婚。”
“多久?”
“我算不出来,看情况吧。”
“那如果我有了真想结婚的对象,又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大概多久之后会发生?”
“我也算不出来。”
她思忖片刻,有了说法。
“我想短期之内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贺小春尸骨未寒,你好歹也该再等一阵子。”
尸骨未寒?他自嘲一笑。
“你说的没错,她的遗体才刚火化。”
“反正她刚死,你不能那么快就有结婚对象啦。”她急得顿足。
“可是你要当我的结婚对象。”
“假的嘛。”
“不干!”
安静——
“我很同情你。”
“你同情我的处境?答应跟我结婚了?”她喜出望外,一脸谢恩状。
“我同情你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女人。”
她的笑容停格,两眼锁住他的自光。
“你刚才提到的假结婚、假同居,根本荒谬到了极点。我不会帮你做这种事,不是怕别人笑话,是怕自己看不起自己。”他端出埋藏许久的高傲,“自己的权利要靠土自己争取,你爱谁,不爱谁,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不要结婚,决定权也在你由自己手上。这一切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你的朋友,但是这种忙我不能帮,也不该帮。”
她硬着头皮,聆听他的谆谆教诲。
“你说得也对,我是有欠考虑,假结婚真的满可笑的。”此刻她还觉得自己卑鄙,她的确存有不光明的念头,“我认错,我不该有利用你的想法。”
他有股扬眉吐气的快感。此女虽不曾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他对她却一直存有仰之弥高的敬畏感。
“你不但愚蠢,还很俗气。”
“俗气?”她又呆住了,“会吗?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耶。”
“自以为很有个性、动不动就生气的女人很俗气;自以为修养很好、从来不生气的女人也俗气。”
“我的俗气是属于后者?”
“想为自己辩解吗?”
她摇摇头,“我没有自以为修养很好,不生气是因为我很懒,懒得发脾气。”
懒惰为完蛋之本,这个女人快完蛋了。他为她默祷。
“郭力恒?”
“什么事?”
“你到医院外面转一转,看看还有没有摊子在卖吃的,有的话买一点回来,我肚子有点饿,谢谢。”
懒惰未能使她免于饥饿,他暂将所有情绪抛诸脑后,替她去买宵夜。
第七章
一股寒意从郭力恒的心底冒了上来,七月的艳阳下,他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雪莉为他割腕由自杀——
送医急救之后,已月兑离险境。
她让周围认识她和郭力恒的人皆认为他罪大恶极。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与雪莉有过一夜,如今他的罪名是始乱终弃。
他到医院里探视过敢爱敢恨又敢死的雪莉之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他本来就运转得不太顺畅的世界,这下更近乎停顿。他的心仿佛已经月兑离了这个尘世,飞到无边的黑暗宇宙。
女人不会为他带来好运,但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他回家收拾了些简单的行李,又上医院来了——不是还躺着雪莉的那一家,是有个名叫夏组琦的医师驻诊的这一家。
“你来门诊啊?”
她正要进看诊室,发现他在候诊的人群里。
“嗯,我挂了号。”
“第几号?”
“十三号。”
“那你得等一阵子了。”
“无所谓,一时之间我还死不了。”
“喔。”她以职业眼光打量他一身上下。是不严重。“那我进去了,等会儿见。”
望着她的背影,他心里涌上一种纠缠不清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