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船家吓得扔掉了手中的长篙,一坐在甲板上,大叫一声,抱着头不敢再看。
骆宾王被这突然而来的巨变也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唐之奇的尸体许久,才明白他已经死了的事实。那红色的鲜血顺着船舷流进河中,连河水都被染红。骆宾王凄然笑道:“死了,终究还是死了,人谁能逃过一死呢?与其苟且偷生的活着,真不如死在这河里还干净些。”一瞬间又想起自己当日写《讨武曌檄》时的春风得意,众将初在一起商量大计时的豪气干云,如今皆是风流云散,不堪回首了。
偶然听到天边有几声孤雁悲鸣,骆宾王看着脚下悠悠的流水,朗声长吟:“青山作伴,绿水为邻,骆宾王啊骆宾王,你还在尘世间留恋什么?”他反复自问,笑声不绝,一纵身形,跃入河中。
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再不见他的踪影,真个是流水无情。一代名才子,就此断魂。
…………
木挽香则是带着裴朗自东北方向突围。但是东门此刻已被攻陷,大批的洛阳军攻了进来,他们无处可躲,只有逃进一座破庙中。
两人藏在楼上,看到楼下有士兵搜查,屏住呼吸不敢喘气。见士兵走后,裴朗低声问道:“我们就这样出去不行吗?他们怎知我是什么人?我就说我是扬州的老百姓,他们又如何认得?”
木挽香嘲讽道:“你一身贵介公子的衣服,说的是长安话,人家只要多个心眼儿,一眼就能识破你。况且我听说你已是朝廷追捕的侵犯,没准已将你的画像到处传发,广为人知,还是小心为善。”
裴朗回想起她刚才与莫忘尘的一幕,忍不住问道:“木姑娘,你与莫兄究竟是什么关系?”
木挽香抿紧嘴角,不愿回答他,只道:“你无需知道。”
裴朗想起曾与她相处的种种,虽知她骗了自己,但那时的温存与现在的冰冷相比,真是天地之差,禁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莫兄,你会喜欢上他也是应该的。”
木挽香听了只觉得他更加可笑,这个节骨眼上想到的不是保命而是儿女私情,但知他天性单纯,对自己又是一片痴情至极,反而心中也引发一阵愧疚,对他道:“你不必对我这样留恋,你可知道你家会被灭门,我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啊?”裴朗张大嘴巴。
“当初我假装被人刺伤,骗取你的信任,得到你的传家玉佩,并盗得了你父亲与徐敬业私相授受的信函,都交给了太后。太后得到这些证据,知道你父亲确实正与徐敬业私交往来,震怒非常,遂下旨将你全家抄斩。”
裴朗听了惊得大叫:“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家?!不说情谊,就是单讲道义也实在不通啊!”
木挽香道:“各为其主,做事不为达目标而择手段也谈不上什么道义之言,我利用你是我不对,但事已如此,无法回头,你若想代你的家人刺我几剑,我也不会躲闪的。”
裴朗对她瞪着一双死白的眼睛,眼中充满了血丝,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咬她一口。木挽香本以外他要杀了自己,没想到他沉寂片刻后,突然一跃而起,奔下阁楼,直冲向大街。木挽香忙跟下楼去,不知他要做什么,欲在后面追随保护,他却已消失在满街奔跑的人群中了。
裴朗一路狂奔,奔到城门口,那里已被李孝逸的军队接管,见跑来一人,形如疯子,将他拦下,问道:“你干什么?”
而裴朗此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足踢踏,大喊大叫:“别拦我!我也不要活了,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死吧!”
众兵卒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一时竟拦他不住,让他冲了出去。
此时城外仍是兵多马杂,人喊马嘶,裴朗冲进马阵中还是无法停下,挥舞着双手高喊着:“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钦命要犯,裴炎的儿子裴朗!快来杀我呀!”
在不远处一帆写着“李”字的大旗之下,一骑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形容冷峻威武的将军,听见他的喊叫皱眉问旁人道:“那人是不是在说自己是裴朗?”
有下属回答:“正是,他一路从城里冲出,好像疯了。将军,是否要把他抓来问个明白?”
那将军冷笑一声:“若不是裴朗,别人何需假冒?不用问了,我也不想见他,太后有令,若遇到徐敬业的余党,一律就地格杀。免得她看了生气,就是错杀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部下听到他无情的解释,立刻道:“属下明白。”向旁挥动一只小旗,喝道:“弓箭手去了哪里?让那个疯子这样胡作非为的疯下去吗?”
立时间,人群闪出一片空地,将裴朗暴露在当中。箭如飞蝗密雨,眨眼间裴朗的全身就已被无数根长箭贯穿。他倒下去时瞪大了眼睛,喉咙依旧格格作响,似有话想说却已无法再说了。
…………
木挽香丢了裴朗,在人群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刚刚离开人群,准备回到她与莫忘尘相约的那件农舍,前面闪身出来了好几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柳眉倒竖,沉声道:“是你们?你们拦着我要做什么?”
其中一人阴冷着回答:“主人知道你勾结裴朗等人,将他们自都督府中放跑,很生气,要我们拿你回去复命。”
木挽香凛然昂首道:“请转告主人,我木挽香已决定退出组织,不再为太后效命了,请主人能放我一条生路。”
“那你就自己去跟主人解释吧!”那些人齐亮兵刃,一起攻了上来。
木挽香急于摆月兑他们,步伐身形不免有些慌乱。她的功夫与这些人本就不相上下,此刻以寡敌众更是力不从心,虽然拼死相抗,但是身上还是中了多剑,一时间鲜血四溅,将衣衫染透。她却不得理会这些伤痕,殊死搏斗,也砍伤了对方几剑,短时内双方竟也打了个平手。
她全部的身心都灌注到眼前这几人身上,全然未察在她身后几丈外,有一双熟悉的,冷如寒星,阴若枭鹰的双眸正凝视着她。那眼中绝然的杀气与恨意无论谁看到了,都会为之胆寒。
眼看木挽香被那些人逼得步步倒退,背对着渐渐退到他这边,他袖口一抖,掉落出一把短匕,刃尖冲前,正对着木挽香的背心狠狠地刺了上去……
…………
莫忘尘送别了骆宾王后早已返回他与木挽香这些日子以来居住的小屋。但是眼见天色渐暗,仍不见木挽香的的踪迹,不禁心焦起来。
难道她最终还是无法跳出心结,弃他而去了吗?不会!绝不会!他坚信她会回来。待她回来,他们便要携手退出江湖,远离尘世,找一处僻静之所,建一座这样的茅屋,种菊养花,平凡渡日。若是再有三两个孩童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他唇角微挑,便觉这一生所遇的无数事加起来,都没有一件能让他有现在这般开心。
谁说两情长未必便能厮守?今日他便要印鉴此话非真!他与木挽香自邂逅到情愫暗生,虽然时间不长,但似已认识许多许多年了,这或许就是前生注定的缘分?果然是天命难违啊……但……他的俊眉不经意的微微蹙紧,在洛阳临别时师傅说的那几句话又究竟在暗指什么呢?
“既然已是尘尽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红尘庸扰呢?”
他再度微微一笑,师傅真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竟算得出他会在扬州有这样一桩奇缘,寻到今生所爱,但师父也未免太危言耸听了,两情相悦岂能被称作“红尘庸扰”?那天下人岂非尽在庸扰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