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琛的口不择言,让书房里的所有声音像被瞬间消磁了。过了许久,庄琛才像惊觉自己失态与失言,他放松了紧揪在他兄长衣领上的手,干干的、很克制的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你把我逼急了。”
庄頤的脸一迳是惨白的!在听完自己弟弟对他的形容与撻伐之后他旋即像老了十岁般的佝僂在轮椅上,那像刀鑿的英俊脸庞上所瀰漫的苍涼与寂寞,似乎是庄琛再多的道歉也难以弥补。
凝肃的空气中,唯有淑姨频拍着额头,叠声咕哝着:“我看真的有人疯了,不是我就是你们!”
而此时此刻,一直佇立在庄琛身边的水仙,突然产生一股疯狂的、想安慰庄頤的冲动。她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冲动真是奇怪,但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却绝大部分肇因于她。假如她不曾认识庄琛并折服于的好,假如她没有笨得和庄琛来雾庄,最该假如的是,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次车祸…
这是怎样的一齣恶作剧啊?水仙突然好想大哭一场!
庄琛为了她,无情的一击而中他哥哥的要害──“残废”,多么残忍的字眼,而他却知他哥哥的残废是她所造成,上帝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愧疚难当!
她思量着:或许自己该主动的向庄琛和淑姨认罪。她更愚蠢的想着:也许她根本就是该成全庄頤的报复,干脆应允和他结婚,并让两人在这场婚姻中相互怀恨。
然而,当这些复杂纷沓的念头还在凌乱着她的脑与心时,书房里的电话却突兀的响起,铃声划破了空气中的膠着。
在大家情绪都不是很好的一刻,每个人只是瞪着书桌上的那具电话,没有人想移动自己去接听,最后是淑姨挪动她那较他们那些年轻人老迈的步伐走向电话。她也懒得拿起话筒,只按下对講机,语气不怎么好的问:“喂,找谁?”
令人惊讶,电话那头传出两下悅耳的笑声,然后一阵清脆如铃的女声开朗的响起:“我找庄頤!”她说。
另一阵错愕。“有没有弄错?找庄琛还是庄頤?”
由淑姨的回答,不难想见雾庄一年到头难得有人打电话来,尤其对方还是个女人,而庄頤与世隔绝的程度更是可想而知了。
“没有错!我找庄頤!你是佣人吗?快请你的主人来接听!”那悅耳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与跋扈了!
“你是谁?”淑姨不为所动的问。
“你好罗嗦!”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更跋扈,但她更令人感觉石破天惊的说:“我是SpriteHan,中文叫韩雪碧,是庄頤的前妻!”
每个人都愣住了!几秒后,淑姨才在对方的喂喂声中回过神来,喃喃道:“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集中在今晚了?”皱起眉头,她不忘嘲弄的朝面无表情的庄頤小声问道:“主人──你想接听吗?”
而对方──韩雪碧大概也听见了淑姨的问句,她放柔声音叠声唤道:“庄頤,你在吗?庄頤!”
或许是那声音唤起了某些遥远记忆,他脸颊抽搐了一下,然后移动轮椅到书桌边,声音自持的说:“我是!”
“庄,是你,真的是你!”那声音去掉不与跋扈之后,变得轻柔亲暱异常。“我好想你。”
虛伪的谎言!庄頤打內心冷笑。“那又怎样?”他冷冷的问。
“我想……见你!”她说的有些迟疑,接着又变成相当兴奋的语调:“一个月后,我应邀回国做学术演講两週,我会回雾庄看你,顺便在雾庄停留几天,除了想念你,我还想念那儿的罩雾黎明和雨雾黃昏。”
韩雪碧的造句十分浪漫且用的是肯定句,庄頤却回以令人难堪的否定句。“雾庄已经不欢迎你了!不论是我或罩雾的清晨或雨雾的黃昏。”
“你还一直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你说的也是气话,对不对?十年前,我有我的苦衷,离开你,我是十分的痛苦、十分的不得已!”她的声音变得哀戚。
“那就让我们抱着各自的痛苦、各自的苦衷,继续不得已下去吧!韩雪碧,不要再来干扰我的生活了!”他说的不只冷硬,还绝決。
电话另端沉默了半晌,韩雪碧才鍥而不捨的说:“无论如何,我既是你的前妻,也算你的朋友,我有权利回去看看雾庄、看看你!”
“一座没有生命的房子和一个残废有什么可看?”他轻蔑的嗤之,表情带着愤世的痛苦。
“庄頤……”韩雪碧欲言又止。
“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如果你曾消耗你的时间去描摩夜暮,那你才有权利去彩绘黎明。而既然你已放欣赏夜暮,又怎能渴望获得黎明。”他的声音轻柔,但充满了苦涩的警世意味。
韩雪碧是个聪明人,她不可能听不懂他话里的寓意,明白他正讽刺她是个不能同甘共苦的女人的同时,她聪明的把话题移转到他身上。“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对人生的看法同样的犀利。”
“人生是一着棋,举手无回的人才是大丈夫,你的棋子既已放下,不论下得是好是坏,回头看都已是多余!”
“你的论调我同意,不过我是个女人,而不是你口中的大丈夫,我还是決定要回雾庄走一趟。”韩雪碧的语气变成了耍赖。
庄頤依稀记得他双腿还没废掉以前,他还满喜欢她的赖皮功,可是现在,他对她的行为只有嗤之以鼻。“现在不是你回雾庄的时候!”他略显疲倦的抗拒韩雪碧的一廂情愿,而后眼带一抹火炬的略微扫过水仙一眼,含意深远的继续说道:“因为雾庄已经有了另一位新的女主人了。”
电话那头有了长久的沉静,许久许久以后,韩雪碧才用一种半信半疑的口吻说道:“你骗人!”
“谎言不是我赖以为生的本钱,尤其是爱的谎言。”庄頤又结结实实的扎了韩雪碧一针。
但韩雪碧似乎天生就是个不知进退与适可而止的女人,她用更坚持的语气强调:“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那更挑起了我的兴趣,我倒想看看是个怎样的女人,才配同时拥有夜暮也获得黎明,我必须挂电话了,我们一个月之后见!”
不待回应,电话中便传来断线了的嘟嘟声,而韩雪碧抑扬顿挫分明的声音,也平空消失。
这同时,庄頤一直僵挺的背脊与肩膀,终于再次佝僂了下来,他一脸倦意的揉着额际,彷彿刚刚打的不是一通电话,而是一场大战。
淑姨帮忙挂好电话之后,书房內也再次回复沉寂。
庄琛默默的凝视着自己的大哥,脑海同时闪过悲憫、慚愧与希望等种种情绪,他也明白他前任嫂子韩雪碧的出现,可能会再次搅乱了大哥在雾庄的平静生活,可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他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韩雪碧能对大哥余情难忘,继而两人破镜重圆,那他和水仙共組家庭时,一定会少掉很多来自兄长的阻力,至少,生活在鴛梦重温美境中的人,定当比心有郁积的人心胸更开阔。
如此美好的剧情編织,的确教庄琛忐忑的心情开朗了不少;然而水仙和他的想法却正好南轅北轍。这一时刻,她已完全抹却了自己的乐观,并荒唐的感觉自己即將主动成为一只扑火的飞蛾。
一切就为庄頤脸上蝕刻的那股压抑过的冷斂,及连他自己也无法掩饰的疲倦。那让她打內心衍生奇异的怛惻,也让她不得不又一次的回想过往,进而省思现在。
水仙真的从未想过,自己的一次无心之过,会完全的扭曲了一个男人的一生,他还不只是个平凡的男人,而是个优秀的男人啊!一想到自己所毀的原是件人间精品,她就有无力偿还的頹丧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