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错了,我可退步得厉害。”陆苍鸿摇摇头,接过咖啡,首先浅饮了一口,“……你要知道,我这几年在那儿别说咖啡机,连三合一咖啡包也难得买到,只有进城的时候补充一些,回去随便煮壶开水就冲了,哪里还讲究那么多。”他解释着,俊朗的星眸灿亮,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不以为意。
但她听了,心脏却重重一击。
她差点忘了,这几年他可是一个人身在异乡,而且,还身处大部分地区仍然蛮荒落后的非洲。
“你……过得还好吗?”她问,语气淡淡酸涩。
他听出了,一扬眉,“别误会了,我的生活可没你想像的那么不堪。就是偶尔到丛林里的村落采集样本、搜集资料时比较辛苦些,而且我大部分时候也不是一个人,我们有一组同事一起做研究的。”
“是吗?”她微笑,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说说看你在非洲的生活吧,苍鸿。”
“我不是在信里告诉过你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真的告诉她了,娓娓道来,从他初到非洲时的陌生与彷徨,到他终于能够掌握来去于都市与丛林间的生活。
他告诉她他的研究、他的同事、他在非洲认识的人们,以及非洲壮丽辽阔的自然风光。
他描述非洲的野生动物大象、狮子、老虎、羚羊……描述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夕阳西沉时,暮野苍茫的景象。
他将自己游走于非洲各国之间的见闻与她分享,有趣味的,也有令人生气的,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
他告诉她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与村民交谈获取资讯,如何进行调查,如何做实验,如何进行研究分析。
她听到了许多许多,听到了他的热情、他的抱负,也听到了他的无力与伤感……“那个小女孩……美茵嘉,真的死了吗?”
当他提起这个非洲小女孩时,她明白他是真的十分喜爱她,也特别为她的死去感到无奈与失落。
“嗯。”他点点头,语气仍潜藏着淡淡心痛,“她有很多地方让我想起枫盈。”
她沉默无语,静静在心头咀嚼他的苦痛与寂寞……是的,寂寞,她从他这一连串的话语听到了寂寞,虽然他不曾这么说,虽然他无意显露出这样的情感,但她仍敏感地听出了,听出他不想让她明白的寂寞。
可她也听到了,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存在,一个对他青睐有加的女人。
“你说……那个米雪儿是你的同事?”她淡淡地问,语气淡得不能再淡,可心情也酸得不能再酸。
“她可有趣了。”提起这个总闹笑话的女同事,陆苍鸿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国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却让这个宝贝女儿一个人到非洲来工作……不过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来的,直待了十个多月才终于承认自己吃不了这种苦,打道回府。”
她是为了你才勉强自己留这么久的,你不明白吗?傻瓜。
方紫筠颤着唇,有股冲动想反驳陆苍鸿,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么透、那么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总爱跟在他身边晃的米雪儿对他的情意,也许……他是不想点破吧。
总之,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说完了我的故事,也该换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视他深邃的眸,那其间荡漾着柔柔波涛。她望着,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正在其上载浮载沉──“告诉我你跟陈君庭怎么一回事。”
“该轮到我被审问了吗?”她半开玩笑,却在他认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终究逃不过这个话题,只得轻轻地、幽幽地叹息,“他说他不再爱我了,就这样。”
“不再爱你?”陆苍鸿剑眉一皱,“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她摇摇头,“他说他其实不爱她。”
“那么,的确有这么个女人了。”
“嗯,张凯琪,你也认识的。”
“张凯琪?”他微微吃惊,“我们的国中同学?”
“嗯。”
“原来是她啊──”陆苍鸿沉思着,一幕幕国中时代的回忆在他脑海迅速浮掠,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陈君庭跟张凯琪在一起?”
她默然,轻轻点头。
“而陈君庭说他并不爱她?”
“他是那么说的。”
“是吗?可是张凯琪却爱他很久了。”陆苍鸿低低叹息,为多年不见的女同学感到淡淡悲哀。
“张凯琪爱他?”乍然听闻此消息,方紫筠不觉惊愕,“可是……君庭说,他们其实并不爱对方──”
我们之间虽然没有爱,可我们了解彼此,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同样软弱卑微的平凡人,不像你们这么坚强。
到现在,方紫筠还深深记得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后,陈君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便与张凯琪一起飞到巴黎去了。他去学画,而她则经营一家属于自己的画廊。
“他就这么走了?”听完她的叙述,陆苍鸿无法不感到愤怒,“就这么抛下你们母女俩?”
“不,不是的,其实他都有按时寄钱来──”方紫筠连忙解释,“他并没有忘了自己对枫盈的责任。”
“是吗?”
“是的。”她点头,半晌,忽地冒出一句,“其实这也该怪我。”
“怪你?为什么?”
“因为我虽然嫁给了他,却似乎从来不曾真正在他身上用过心……”
“你不曾对他用过心?”陆苍鸿瞪她,一向宁定的心海掀起不平的波浪,“你照顾他、照顾他的孩子、照顾他的家庭,他有什么不满、什么委屈,哪一回不是在你这儿求发泄、求安慰?他有没有想过你也有不满,也有委屈,为什么不是他来体贴你的心情、来照顾你呢?”他紧紧攒眉,下颔急遽抽动的肌肉显示了他内心的激动,“为什么你在他面前总要扮演母亲,而他在你面前永远像是个孩子呢?为什么?”
他激动地质问着她,她却只是愕然,无法回应。
她像个母亲,而君庭像个孩子?
她从来不曾这么想过!
可当陆苍鸿如此质问她时,她忽地领悟到她与陈君庭的关系确实如此。她的确像母亲多些,而他确实像孩子多些。
“为什么你总要为他说话?紫筠,”陆苍鸿问她,语气既是无奈,也是失落,“在他如此对你之后,你还依然这么深爱着他吗?”
“我……深爱着君庭?”
“一个女人若不是深爱着一个男人,又怎会甘愿成为永远为他收拾一切的母亲呢?”他涩涩地道,神色微微黯淡。
她掩落墨睫,默然不语。
※※※
没错,她原来是爱他的,真的爱他。
她爱他如一个孩子,一个最可爱、最让人心疼的小男孩,她要自己好好地待他、宠他,好好地照顾他。
是的,她的确爱他,她爱他如子。
但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永远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只扮演母亲的,她有时想要成为任性的女儿,有时想成为撒娇的妹妹。
而一个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是足够强壮的,能够为他的女人遮风挡雨。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君庭终于会与她走上离异之途的原因。
因为他不想只是一个孩子,而她不想只是一个母亲。
所以她永远不够爱他,而他永远感受不到她像一个女人一般依赖他。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她与君庭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可她不明白的是,她对另一个相识十多年的男人又是怎样一份难解的情感呢?
而他对她又是怎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