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责备小男孩,更不想从他手中夺回应该属于自己的食物,他只是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悲哀。
那孩子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吧,却已经必须学会用这样巧取豪夺的方式来求得温饱。那孩子──像他,像二十年前必须在旧金山华埠孤身求生的他……
※※※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破船里,一个瑟缩发抖的小男孩轻轻地问着一个面容苍白疲惫的女子,他望着母亲鬓边早华的白发,蓝眸清澈澄透。
“我们去美国。”他的母亲幽幽回应,嗓音粗哑。
“去美国?做什么?”
“找你爸爸。”
“找我爸爸?”小男孩一怔,俊秀的小脸浮上一抹类似恐惧的神色,“他不是死了吗?而且,他埋在爱尔兰啊。”
“他不是你爸爸,你的父亲在美国。”女子低低回答,嗓音满蕴深刻的疲惫。
“什么?”母亲突如其来的宣称令小男孩心一颤,瞪大一双惊恐的蓝眸,“妈妈,你是不是病了?你发烧了吗?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有病,盖布欧,我跟你的父亲……唉,一场孽缘。”女子幽幽叹息,与小男孩同样清澈美丽的蓝眸轻轻扬起,凝定不知名的远方,“当时我已经跟杰克结婚了,刚刚生下你哥哥,却在五月祭的狂欢舞会巧遇你父亲……”
小男孩听着母亲仿佛坠入遥远时空、漫长而恍惚的叙述,一颗小小的心逐渐揪紧。
原来那个在去年因酒醉车祸而去世、每回喝醉酒总会痛打他们兄弟俩的酒鬼父亲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父亲另有其人。
他在美国,在旧金山,是母亲真正爱恋一生的男人。
原来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怪不得母亲坚持偷偷送他到附近的一个中国人家里学中国话。
“我爸爸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高大、英挺,气度不凡,是难得一见的伟岸男子。”
他是英雄……小男孩蓦地领悟了,小小的心灵漫开无限希望与幻想。
他亲生父亲是英雄,不是一无是处的醉鬼,他是白马骑士,是可以为他和母亲斩妖屠龙,为他们带来幸福的男人。
他是英雄,一定是!
还未见到那个只闻其名的亲生父亲,男孩一颗心已对他充满了向往,他一直固执地相信,相信那个男人一定是能解救他们母子月兑离苦海的英雄好汉。
可当船终于在美国西岸靠岸时,小男孩心中狂炽燃烧的希望火苗已灭了一大半,因为他的母亲,他可怜而虚弱的母亲已不堪这一路的悲惨折磨,病逝于肮脏污秽的船舱。
而当他坚强着脆弱的身心在旧金山华埠打听据母亲说是他亲生父亲的大名时,火苗便燃尽了,只余一堆死灰。
他的父亲不是英雄,他是欺压华埠华人的黑帮头目,他是那个旧金山华埠的百姓们提起时,总要沉下一张面容的万恶黑帮──龙门的最高首领。
他们叫他“龙主”。
他的父亲──楚南军,只是一个无恶不做的黑帮龙主,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人物!
※※※
可是他最终还是认了亲生父亲。
午夜梦回,当楚行飞从游民收容所简陋的通铺醒来时,他轻扯嘴角,愕然自己竟会梦见这早该从记忆中淡去的陈年往事。
他竟梦见了十岁那年,刚从爱尔兰偷渡到美国西岸,千里寻父的往事。
当时的他,因为不愿服气心中对亲生父亲的遐想只是一场幻梦,宁可一个人在混乱肮脏的华埠街头讨生活,也不愿去认自己的亲生父亲。
当个人人喊打的街头小流浪鬼,也比当个虽然人人表面上敬畏臣服、心底却暗自咒骂的黑帮少爷强。他不愿去依附那样的父亲,不愿相信本来应该是热情正义的英雄父亲其实是个残暴冷酷的黑帮头子。
这样的父亲不比一个苍白堕落的醉鬼强!
楚行飞承认,他小时候性子确实是挺倔的,要不是那天为了解救同父异母的妹妹楚天儿免于危难,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楚南军碰头。
但命运之神却像有意捉弄他们父子俩,他们还是在意外中照面了,而楚南军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己在爱尔兰留下的私生子。
他终究还是认了自己的父亲,乖乖地随他回到龙门,之后也一直依顺父亲对他的各种安排──教育、接班训练,甚至婚姻……
一念及此,楚行飞漂亮的嘴唇一抿。
他并不是如表面上那么温顺的,接受父亲的一切安排也不代表他认同龙门的所做所为。
他只是在等待机会,等一个亲手摧毁龙门的机会──既然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手创建了这个凌虐百姓的万恶组织,就由他这个私生子毁去这样的组织吧,以赎父亲的罪愆。
这不也算是一种报答养育之恩的方式?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养育之恩最后竟差点要他偿付自己的生命──虽然他终究逃过了一死,但仍然被剥夺了两年的自由,两年的自尊。
楚行飞笑了,笑声沙哑轻微,却蕴着浓浓的嘲讽。
他翻身下床,虽然天色才蒙蒙亮,虽然通铺上其他游民们依旧睡得深沉,他却已了无倦意,只想起身走出户外,让夏季清晨的沁凉空气洗净他一身罪恶尘埃。
当他就着一盆浅浅清水洗脸时,晶莹的水面反照出的是一张清秀俊逸的脸孔。
在离开加州后不久,他便刮去了面上的胡须,并且设法在一条溪边洗净自己肮脏的身躯,以及一身同样污秽破旧的衣衫。
还原整洁外表后,他发现自己比较容易在路上招到便车了,人们不再怀疑他是刚刚从狱中月兑逃的罪犯,只以为他是个遭受失业之苦,准备动身到异乡谋求温饱的可怜男人。
他们看他的眼神少了恐惧和厌恶,却多了同情,还有,仿佛是一点点轻蔑与自得……
楚行飞丝毫不介意。这些人要同情他也好,轻蔑他也罢,他都不在乎。现在的他只求一份工作,三餐温饱,能够恣意呼吸得来不易的自由空气。
可他没想到,即使是这样淡泊的愿望也因为他曾经入狱的身分成了最奢求的梦想。
没有任何雇主肯信任他,在看着他的简历时,即使他仪容再整洁,他们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无恶不做的罪犯而已。
他们赶他离开,就像赶走某种最令人厌恶的害虫似的。
而当其中有一位雇主无意间得知他竟曾被控谋杀,那满面惊慌、又仓皇又恐惧的神情几乎令楚行飞放弃了寻找工作的念头。
那名照理说也是见过世面的大老板,一面颤声喃喃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面怯懦地瞥向他,惊恐的眼神明明就是哀求他千万别动粗,平静地离去。
他立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并且从此以后放弃在办公大楼谋求白领阶级的工作。
现在的他,只适合从事那些平常人瞧不起的低下工作,因为只有在应征这样的工作时,那些人可以不在乎他的过去。
一路打工求职,他终于辗转来到了纽约,可即使到了这座生机蓬勃的大城市,他仍然摆月兑不了沦为流浪汉的命运。
曾经在美国西岸呼风唤雨的龙门少主如今沦落成东岸街头一名不起眼的流浪汉,说出来谁会相信?
也算是个传奇了。
说不定以后他可以用这样的传奇写个自传来赚钱?他嘲讽地想,唇角跟着牵起似笑非笑的漂亮弧度。
可笑的想法,但也并非不可能,只要他有办法东山再起的话──只要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名利地位双收,哪个出版商不会捧着条件优渥的合约等着要签下他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