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来没有机会亲眼得见的,龙主固然不会主动令她接触这些,她大小姐也从不曾主动跟华人社会中的平民阶级交往。
她从来不曾真正明白那些住在华埠的华人们在龙门的压迫下,过的是一种怎么样凄惨卑微的生活,她也从不知晓那些为求月兑离贫困,不惜贩毒杀人的华人们的可恶和可怜。
可现在,听她说话的话气和模样,她像是真正明白了,仿佛曾亲身经历过那种痛苦与沉沦。
怎么可能?
“你究竟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急急地问,拽住了她的肩,捏得她纤细的肩头发疼,他却毫无所觉,“怎么回事?”
“我……住饼华人街。”她强忍着疼痛,微颤着语音,“在辗转经过几座小镇后,我又回到洛杉矶,在那儿的华人街一家洒馆里做女侍。”
“你跑到洛杉矶的华人街?还在酒馆工作?“他不可思议地低吼,“为什么跑到那种地方去?”
为什么要到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去?他简直不敢想像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在那种乌烟瘴气的酒馆里端盘子送酒的情景,真是太……太不知爱惜自己了!
他抿紧唇,越想面色越阴沉难看,得拚命克制,才能压下那种好好摇晃她一阵、大声怒责的冲动。
“只有……只有两个礼拜而已,很快就离开了。”她哑声解释,星眸回斜,不敢看他的炯炯黑眸。
“为、什、么?”他一字一字逼问,神情不曾稍稍和缓。
“我只是……只是想验证那个人说的话而已,却没想到短短数天,就让我认识人间炼狱——”楚天儿低垂眼眸,语音悠远而细长,蕴含着浓浓伤感,“酒馆里一个从大陆来的华裔女孩告诉我,这几年华埠情形已经好多了,从前的华人街,居民们过的生活比现今悲惨十倍不止……但,”她顿了顿,深深吐息,“光那两个礼拜我见到的一切就已经够悲惨了——”
墨石怔怔听着,在听见她压抑着痛苦与愧疚的语声时,脑海朦胧浮起一幅他以为早已淡去的画面。
画面是黑白的,模糊不清,但那绞着他心脏的痛楚却清晰深刻。
我们来美国,是为了寻找希望。
母亲曾那样告诉他,神情疲惫,眸子却点燃灿灿星芒。
哪里有希望呢?有的,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压迫,另一种形式的不公,另一种形式的残酷与悲哀。
他想着,眸中炯炯火苗忽地灭了,化成一片死灰。
他最亲爱的母亲,死于一场黑帮的无情火并。
“你也曾经过过那种日子吧?墨石,你也曾经像那个大陆女孩一样,为了希望与自由飘洋过海——”
是啊,他也曾度过那样悲惨贫困的生活,曾经在一堆绝望的灰烬中拚了命地寻着残余的希望火苗。
他也曾经那样的——
“你怎能不恨我呢?墨石,我正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欺陵、压榨平民百姓的黑帮大小姐啊。我还自以为是地向父亲要了你,强迫你成为我的贴身护卫,拖累你被困在这个堕落罪恶的组织里,月兑不了身。”
他怨她吧?憎怨束缚他多年自由的她,以及藏污纳垢的龙门。
他怎可能喜欢留在龙门呢?年幼的他曾经遭受过那样痛苦不安的折磨,又怎会愿意留在一个不知破坏多少家庭、夺去多少无辜性命的肮脏组织?
而她从前还有楚家收留他,他该感激涕零的骄纵想法呢,现在想来当初的自己实在太幼稚、太不成熟。
当时的她,太不知人间疾苦了。
楚天儿仰头,叹息,缓缓合上致密眼睫。
他怨她是应该的,憎恶龙门是正常的,他根本就不该还死守着从前对父亲的承诺,还执意要守护照顾她。
她承受不起的,真的承受不起!
他为什么不离她远一点呢?
痛苦攀上了楚天儿的眉宇,纠结她雪白的前额。她张眸,强迫自己深呼吸。接着,重新迈开步履,往上班的超市走去。
才刚进门,老板便唤住了她,“Lisa,到后头来,我有话对你说。”
她微微讶异,老板很少在这么早的时候出现在这里,更别说还把她单独叫进小小的休息室里。
“怎么?最近还好吗?身子怎样?”
楚天儿才刚刚在休息室里的沙发落坐,平日架子极大的老板竟然亲自端了杯咖啡递给她。
她微微一怔,看着老板写着殷勤讨好的面庞,莫名其妙。
“最近超市生意不错,一定忙坏了你吧?”将咖啡递给她之后,超市老板在她对面落坐,厚厚的唇角一扬,勾起某种类似诌媚的弧度。
“还好。”楚天儿淡淡地回答,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她这些,他一向就不是那种会主动关心员工的老板啊。“我不觉得很忙。”她再补充一句。
“怎么不忙呢?瞧你,手都生茧了。”老板瞪着她握住咖啡杯把手的修长手指,面容满是担忧与关切,“该不会是打收银机打的吧?”
“当然不是。”她迅速反驳,“这跟我的工作无关。”
“总之是我有眼无珠,才让一个千金小姐来做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他顿了顿,上半身低俯靠近她,“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语气急切而乞怜。
她越听越茫然,眉头逐渐紧颦,“我不明白——”
“你爱说笑了,怎么会不明白呢?”他摇头,眸光热切,笑声有意爽朗,却难掩一丝尴尬。
“我是真的不明白。”她平平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真不知道?”老板仿佛愕然,半晌才逐渐回神,“是这样的,昨晚有个男人上我家找我。”
楚天儿秀眉一扬,“找你?”
“他给了我一张金额不小的支票,谢谢我对你的照顾,还说你打算辞职了。”
“什么?辞职?”她低叫,心跳一阵不稳。
“是啊,他说你本来是富家千金,做不来这种工作,要我放你走。”
“他要你放我走?”楚天儿渐渐明白一切状况,“那男人是谁?”
“不晓得。不过长得高高的,有一头黑发……”
黑发?
是墨石吧。
她心一揪,眉头纠结得更紧,眸子掠过一道阴暗神采。
他竟替她向老板递辞呈,还给了他一张支票。
他竟坚持干涉她的工作,插手她的生活。
他竟说她原是富家千金,做不来这种工作。
他……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远离她呢?为什么偏偏要介入她的生活,自以为是地插手她的一切?
他早该离她远一点的,早该断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难道他不明白他这样多管闲事只会夺走她花了好久时间好不容易才培养的坚强与独立精神?
他不需守护她,不必疼她,更不用以这种方式帮助她!
难道他还不明白吗?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与帮助啊,不愿自己还像从前一般依赖他,像个少不了主人的搪瓷女圭女圭。
他能不能不要再管她了?
楚天儿想,樱唇微饮,轻轻吐出深幽漫长的叹息,而眼睫静静落下,掩去眸中所有神采。回到属于她的那一层小小绑楼后,楚天儿对屋内不请自来的人感到有些惊愕。
“你是谁?”她蹙眉,瞪着仁立面前不动的女人身影。那身影窈窕有致,黑色的皮衣皮裤下包裹着一具美好的身材。
是个美女。
楚天儿不自觉地屏住气息。
立在她眼前的是一名黑发、黑眸,肌肤却极端苍白的美女。黑与白的强烈对比,在她身上形成了奇妙的视觉效果。
“你到底是谁?”她再问一次。
女人依然没回答,姣好的容颜正对着楚天儿,一片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