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看她,英挺的脸庞对着育婴室里的摇篮床,那上头躺着依旧嚎啕大哭的恩白。
他蓦地哀鸣一声,瞪住自己不停发颤的双手,面上的神情极度厌恶、自鄙,彷佛无法接受方才自己对她所做的。
“恩白!”她失去焦点的眼眸总算可以重新聚焦,冲过去扶住床栏杆,俯视婴孩。
恩白的小脸涨红,哭得喘不过气,黑色的瞳眸写着极端的恐怖与惧怕。
这就是恩白之所以会罹患不语症的原因吗?因为曾在婴儿时期亲眼目睹如此恐怖的事件,就算事情过了,就算婴儿的记忆无法像成人一般持久,这样的惊惧体验仍被收藏在潜意识里。
自己的父亲竟想杀死自己的母亲!是这样可怕的体验让他封闭起小小的心灵,不愿与他人交流,到了二岁仍一语不发。
他会说话的。赵小姐说她曾听见恩白自言自语。他只是不愿意说,不愿意真正敞开心灵和人交往。
季海蓝跪立床前,螓首抵住交握的双手。
上帝啊,请原谅她,都是因为有她这样可怕的母亲,才连累了自己的孩子。是她令恩白无法开口说话,是她令语莫无法自在地亲近恩白,宁可选择冷落他。
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的自以为是、她的骄傲任性造成过去那一段可悲的婚姻,造成所有人的痛苦。
语莫、恩彤、恩白,他们都因她而倍受折磨。
上帝啊,忏悔是否能弥补她从前所做的一切?在美国那三年,她日日析祷、夜夜忏悔,企求她曾犯下的过错不会再继续伤害任何人,不会再为任何人带来痛苦。
但这样的忏悔是否已经太迟了?她自从海澄死后便不曾再上教会做礼拜,上帝是否早已放弃了她,不愿再眷顾她?
她既早已背弃上帝,选择成为地狱魔女,是否已没有资格奢求任何人的原谅?
柏语柔说得对,就连圣人也未必能原谅她所作所为,更何况语莫并非圣人。
他只是一个平凡男人啊,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所以他嫉妒、气愤、怨恨,无法忍受她的浪荡行止,更无法承受她出口伤人。
所以他会想掐死地,掐死有一张清秀脸孔,却总是吐出恶毒言语的魔女。
她活该!
她是这样想,眼泪却依然不听话,酸酸楚楚地滴落在床,一滴接一滴,无休无止。
她从来没想到,那曾多次纠缠她的噩梦竟是事实,而梦中欲置她于死地的恐怖魅影竟就是语莫。
他还说要保护她,说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原来他就是那个曾经想杀了她的人,就是她梦中魅影……
第十章
柏语莫几乎是一回到柏园便问季海蓝的行踪。
“李管家,海蓝呢?”
“应该还在房里。”李管家静静地答,“中午美云送过餐点给太太,她还是什么也不吃。”
这么说,海蓝今天一整天粒米未进?
今天早上她也拒绝下来用餐,恩彤问起,他只能以妈妈睡晚了来搪塞。小女孩相信了,丝毫没察觉父母之间的不对劲。
可是他心里却明白,海蓝是因为昨晚的事不肯见他。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一整天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就连在法庭都无法专心为委托人辩护,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由申请延后开庭。
她──是否到现在还无法原谅他?
他开了闭眼,“我上去看看。”“语莫少爷。”李管家唤住他,“语柔小姐下午回来过,收拾了个小行李又走了。她说要出去旅行一阵子,不晓得上哪儿去了。”
语柔要出门散心?
柏语莫叹息,原本她今早还跟他一起去上班的,却在近中午时和他吵了一架负气离开办公室。
冲突焦点自然是海蓝。
他摇摇头。现在他满脑子只有海蓝,实在无法顾及语柔。
“我等一会儿再查查看她去了哪里。”
“你不先找她?”李管家语调奇特,语声像切割锈了的金属般令人不舒服,“难道你不担心语柔小姐?”
“她没事的。”他勉力一笑,安慰焦急的管家,“我先看海蓝。”
拋下这句话后,他迅速举步上楼,丝毫没注意到紧盯着他的管家奇异的眼神。
他来到季海蓝房门前,“海蓝,开门好吗?”
没有人响应。
她仍然不愿见他?他心一紧,再度呼唤,“海蓝,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请你开开门好吗?”
仍然没有响应。
相语莫开始慌了,不祥的感觉霎时笼罩住他,三年前的影像蓦地闪过脑海。那天,他也是这样敲门要海蓝出来用餐,但好几分钟都没人响应,最后他不耐烦地旋开门,却发现她卧房里空无人影。
她就这样离开了柏园。
难道这次也是这样吗?她又一次不告而别?
他的心狂跳。
不,不会的,海蓝答应过不再离开的,她答应过永远留在他身边。她不可能背弃诺言,又一次摧毁他对她的信任。
不曾的,海蓝不会那样做!
他拚命说服自己,一面颤抖着手,迟疑地旋开门──门真的开了,她没落锁。
罢开始,他有些不能适应房内的一片漆黑,待眼瞳逐渐可以看清影像后,他全身一震,恍若遭焦雷轰顶。
她房里真的杳无人影。
他不愿相信,扭亮灯再确认,但结果只是更加让他的心沉落谷底。
“海蓝,海蓝!”他冲进房,惶然四顾,“你在哪儿?求你出来吧,别再捉弄我,别整我……”
他嘶哑地低喊着,一面在她的卧室里四处搜寻。明知是徒劳无功,他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她的身影会忽然出现,告诉他她只是恶作剧。
最后,他发现一个白色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上。
他奔向梳妆台,指尖发颤,拈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秀丽工整的四个字──语莫亲展她──终究还是选择离开了吗?她竟真的再一次不告而别?
她怎能就这样离去?她承诺过了啊!为什么她许诺时如此坚定温柔,毁诺时却也如此干脆残忍?
他深吸一口气,手一颤,白色的信封落了地。语莫:
我都想起来了。一整夜,我的脑海中尽是过去的影像,一月一月的,把我失去的过往全部拼凑起来。记忆,要失去它如此容易,得回它却也如此简单。
今晨,我已不再是个没有过往的女人。
我想起了一切。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不辞而别,又为什么在离开你后才寄离婚协议书给你。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你愿意听吗?我想,你应该愿意聆听吧,你一向是那样温柔的男人。
懊从何说起呢……或许,该从海澄开始。
澄哥哥是季家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
那一年我八岁,母亲去世,父亲将我带回季家。在到季家以前,我便听母亲说过父亲的元配因为得知我们的存在决定与父亲离婚。她带走了海澄的双胞胎弟弟,留他一人在季家。
因为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到季家时心情一直是惶恐不安的。我认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一定很恨我,因为我,他才被迫与亲生母亲以及感情最好的弟弟分离。我以为会遭到怨恨,甚至不合理的对待,我也预备忍下来。
但海澄不仅对我没有丝毫怨怒,还以最真诚的微笑欢迎我。他照顾我、疼惜我、宠爱我,完全就是一个哥哥对待亲妹妹的方式。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有多感动吗?从小我就因为私生女的身分受尽他人的嘲弄,唯一疼爱我的妈妈又因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撒手尘寰,留下我孤单一人。父亲虽然接回了我,但一向对我漠不关心,下人们也因我的身分对我不甚尊重,只有哥哥,他完完全全接纳了我、保护我,因此我在季家大小姐的地位才能确立,即使后来父亲另娶,也不能动摇我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