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海奇点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我以为你头上会有两只角,像怪物一样,可是你看起来跟我没什么不一样嘛。”
季海平忍不住发噱,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十足像个小孩。
李海奇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庭园中的池塘里一拋,溅起一阵白色水花。
“可是你一定是坏蛋没错,因为你让我妈妈每天都哭。”
季海平呆住了,“你的妈妈……每天都哭?”他以为只有自己的母亲伤心,没想到爸爸的妻子似乎也不开心。
季海奇用力点头,“对,妈妈说都是因为你和你妈妈的关系,爸爸才会不疼我们。”
季海平皱眉,“爸爸对你们不好吗?”
“爸爸常常跟妈妈吵架,也讨厌我。”
“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我喜欢跟家庭老师捣蛋。”
“为什么?你不喜欢家庭老师吗?”
“为什么要喜欢?他们又不是真的喜欢我。”季海奇乖戾地喊,“只是因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才对我好。”
“当有钱人家的小孩有什么不好吗?”
“有什么好?每个人表面上对我好,假装喜欢我,其实背后都说我是个讨人厌的小表。”季海奇说话之间又恨恨地朝池塘丢了好几颗石子,“我最讨厌这些假惺惺的人了。我也讨厌你!”季海平看着他,第一次明白即使有爸爸的小孩也不一定快乐。
“可是我喜欢你,季海奇。”他对弟弟微笑。
季海奇迅速转头望他,“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弟弟。”
“你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喜欢你,我才不会上当。”
“我没有骗你。”季海平的神情极认真,“你妈妈天天哭,我妈妈也是。你不喜欢你周围的人,我学校的同学也常常欺负我。”
“为什么你妈妈也会哭?”
“因为她喜欢爸爸,可是却不能跟他结婚。”
“当然不行,爸爸已经娶了我妈妈了。”
“所以她才会觉得难过。”
季海奇望着他,“那你呢?学校同学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我是私生子。”
“哦。”李海奇了然地点点头,一双黑眸若有所思。“其实你也很不开心,对不对?”
“对,跟你一样。”
李海奇沉思了一会儿,“我们来比赛吧。”他忽然说道,“看谁可以把石头丢得最远。”
季海平微笑,开始跟第一次见面的弟弟玩起丢石子的游戏来。
回想起来,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也算是他纯稚童年的最后一段时光吧。傍晚,母亲就去给他一个让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海平,她答应妈妈了,她答应让你住在季家,让你成为季家真正的孩子。”
母亲抱着他,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笑你是私生子了。”
但他却一阵心慌意乱,“可是妈妈呢?你也要一起搬到爸爸家住吗?”
“不行的。”母亲微微地笑,“妈妈如果也去的话,她不是会更难过吗?”
“那我也不去。”他反身紧捉住母亲的衣襟,“妈妈不去,我也不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笑我。”
“海平乖。”母亲轻哄着他,“你是爸爸的儿子啊,本来就应该跟爸爸住在一起。”
“不要,不要!我也是妈妈的儿子啊。”他拚命摇头,急得掉下眼泪,“我不要留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要跟妈妈一起住。”
“海平,”母亲轻柔地唤他,“你答应妈妈,别让妈妈难过好不好?”
他抬起一双泪眼看着母亲同样湿润的眼眸,“可是妈妈一个人怎么办?”
“你放心,妈妈不会一个人的。”母亲笑得飘忽。
一阵不祥的预感攫住他,“妈妈,你要去哪里?”
母亲并未回答他的问题,“答应我,到了季家以后要乖,听爸爸和杉本阿姨的话。你要好好孝顺阿姨,因为妈妈对不起她。”
“我会听话,一定会。”他迅速点头保证,“可是妈妈呢?妈妈到底要去哪里?”母亲紧紧抱住他,“别问我去哪里。海平,只要记得,妈妈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他是在母亲的怀里哭着睡去的。隔天早上醒来,他就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留在杉本家……季海平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凝望着前方。
“你的母亲呢?”汪梦婷细声问道,“她究竟去哪里了?”
季海平阖上眼,深深地吐气,“两天后,他们在这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汪梦婷背脊发凉,“这里?”
“就是这片紧临金阁寺的湖泊。她自杀了。”
汪梦婷一阵颤抖,眸光不自觉地调向在天色映照下显得深沉无比的湖面。
他的母亲就葬身于此,而她居然还要求来这里游赏。
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答应她的要求的?
“对不起……”她语声颤抖,星眸漾着泪光,“我竟然还要求你来这里……我真的很抱歉。”
季海平张开眼,偏头凝视她,“不用道歉,我早该鼓起勇气面对这段过去了。”
但不必以这种方式!汪梦婷摇摇头,泪水依旧沿着着脸颊滑落,自责因为她自私的愿望而迫使他面对那段伤痛过往。
他静静地望着她,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别哭了。”
她眨眨蒙眬的眼眸,“之后,你就被带回季家了?”
“也不算是。”他的唇角竟还微微扬起,只是那笑意却是满含无奈。“或许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打击吧。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搭上电车,只想远远地逃离京都。”
她若有所悟,“你到了高山巿?”
“对。”
“一个人在宫川桥上漫步?”“那时候是春天,宫川很美。”
而他对着旖丽的湖光水色,想起母亲最后给他的那朵飘忽微笑,更觉伤不可抑,将头埋在桥边红色的栏杆上放声大哭,足足哭了几个钟头之久。
几乎每一个经过桥上的行人都过来关怀他,但完全不懂日语的他对他们的关怀只感到深深的厌恶。他充满恨意地瞪着每一个意图接近他的人,直到他们皱眉离开。
季海平没有告诉她这些,只淡淡地说:“隔天他们便找到我了,把我带回台湾。”
但汪梦婷仍察觉到他的极力压抑,伸出一只手试图抚平他纠结在一起的眉毛,“杉本惠对你好吗?”
“她没有苛待我,只是对我很冷淡而已。我想那是因为她不晓得该怎么面对。”
原来,这就是属于他的故事。
一个冷淡的母亲和一个要求过多的父亲,这就是这个男人的童年。
因为拥有这样与众不同的童年,才造就了今日这个气质沉潜谦和的男人。如果是别的小孩,或许早已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浪荡子了,他却反而成了一个敦厚尔雅的翩翩君子。
是天生的个性使然,或是环境迫使他早熟?
不如怎地,汪梦婷的心底漾起一阵深深的怜惜,有股冲动想抱紧眼前这个男人,好好地安慰他。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克制住这股奇异的冲动。
横滨,八景岛海岛乐园。
“这是什么?”季海平近乎呆愕地抬头瞪着半空中,耳边甚至还可以听见一阵阵尖叫呼喊声。“少来,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汪梦婷笑得灿然,“海盗船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搭乘这种东西吗?”
“这种东西?”她稀奇地睨他一眼,“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在害怕吧?”
季海平微微苦笑,“我只是好奇你竟会想来这种地方玩。”